中州城西郊,有大片大片的菜田。
菜田里種的許多白菜都已經收割了,但還有很多經過了霜凍的大青菜,看上去蔫蔫的趴在地裡。
這些看上去有些蔫的大青菜,此時卻是滋味最美好的時候。
只需放些肉油,略炒一番,在飯鍋上燉得爛了,便是最為平凡但真正好吃的美味。
臨近這些菜田有一些座落得稀疏的瓦房。
其中一間瓦房裡,一名三十餘歲的菜農正在和他的妻子吃著晚飯。
這名菜農的手上生著凍瘡,生得有些尖嘴猴腮,身材也不高大,只是看上去十分精明,穿著一件舊皮襖子。
他的妻子有些微胖,穿著一件中州城今年冬流行的細花收腰襖子,看上去倒是也頗有些姿色。
顯是今年菜地裡的收成還算不錯,兩人的面上都有喜氣,一旁的小火爐上溫著一壺小酒,桌子上除了平時菜式裡常見的燉青菜、油渣白菜之外,還有一鍋豬肉燉粉條,一條紅燒魚燴蘿蔔條。
用筷子夾著一條和魚汁凍在一起的蘿蔔條入口,感覺著鮮美滋味,菜農抿了一口酒在口中,混著吞嚥下去,覺得異常的滿足,一時忍不住瞇起了眼睛,搖頭晃腦的哼起了小曲。
他豐腴的妻子噗的笑了一聲,卻是推了推他,道:「說點正事…聽說狄府上買不到鮮蔬,連尋常白菜都是開價一兩銀子三顆,一兩銀子,都能買上一車白菜了,反正晚上…」
尖嘴猴腮的菜農臉上的滿足瞬間消失,驟然睜開眼睛,瞪著豐腴的妻子,直接就將酒盅往桌子上啪的一拍,「臭婆娘,你好生的日子不過,動的什麼鬼腦筋,你是豬肉吃多了,腦袋都變成豬腦袋了麼,這種話你也敢說,想害死我不成!」
豐腴少婦先是一驚,又覺得委屈,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什麼叫好生的日子不過,晚上送去又未必有人看見,只要一車菜錢,就能去城裡開個小鋪子,用不著這麼辛苦了。」
「辛苦辛苦,也總比過不下去好。」菜農罵道:「你也不想想為什麼狄府要出這麼高的價錢…狄府出這麼高的價錢,就是沒人賣給他們。要是這生意做得,為什麼別人不做,就你這臭婆娘眼紅這銀子?什麼叫晚上看不見?誰都不賣給他家東西,你偏賣,這就是跟城裡所有人過不去,就算你開了鋪子,誰和你做生意?我們還能在這中州城裡呆得下去?一人一口唾沫都要把我們淹死。」
「而且你也不想想,是誰在前線拚命,才讓我們有好日子過?」
「小林大人和他的兄弟們在前線拚死拚活,卻給人賣了,你想想不心寒,我都心寒。」
「我孫德新雖然只是一個種菜的,但不能去幫前線的兄弟們搖旗吶喊,可至少也要學學大德祥對不對….」
菜農連聲怒罵,豐腴少婦看著他說得唾沫橫飛,越來越起勁的樣子,卻是又忍不住破泣為笑,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不賣就不賣,就你那德性,還心寒,還學學大德祥。」
菜農眼睛又猛得一瞪,瞪得像兩顆銅鈴,直著脖子粗聲道:「怎麼,我就不能學?我又不是沒買幫大德祥的債券。」
……
在孫德新這名平日裡中州西郊最精明的菜農都在喝罵妻子,不賣菜給狄府之時,狄府裡也正是晚餐的時候。
裝飾豪華的廳堂裡,狄府裡身份尊貴的兩名老人,狄愁飛的父母,看著面前的蛋花湯,看著清蒸鹹肘子和臘肉燒干菇,拿起了筷子,卻是感覺喉嚨裡都有東西被堵著,完全無法下箸。
和之前相比,狄府裡已經變得冷清了許多。
除了先前那些負罪被罰為奴的僕人,大多數平時只是在管事那裡領工錢的使喚丫環和長工都已經請辭離開了狄府。
那名忠心耿耿,感於狄府恩情的老管家因為前些日子受了些風寒,在昨日裡從市集回來之後,便已氣得病倒在床,燒得有些意識不清。
米面和一些干魚臘肉之類的,府上還有一些,即便真的十餘ri買不到任何東西,也還不至於到沒飯吃的地步,然而最近兩日,狄府卻是越來越有買不到任何新鮮菜蔬和魚肉的趨勢。
即便是修行者,一直吃不到新鮮的蔬菜魚肉,都會受不了,更別說是普通人了。而且最為關鍵的是,那種周圍街坊的人,都將狄府孤立的氣氛,更是讓人難以承受。
「這不是欺負人麼!」
高燒中的管家開始說胡話,他在昏睡中的叫喊聲隱隱被數名狄府的修行者聽到。
這數名修行者面對這種氣憤之極的聲音,卻只是在心中冷冷的想著,這的確是明擺著欺負人,但又能如何?中州城裡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眼光聚集在林夕身上,難道還能設伏將林夕殺了?
對於他們而言,這本身便是沒有什麼對和不對的事情,唯一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林夕居然會用出這樣的手段。
……
唐威行走在朱雀大道上。
在暮色裡,這名中州衛的驍騎校穿著一件式樣十分普通的麻布面長棉襖。他三十來歲的年紀,身材也是普通,背著一個大布包裹,垂著頭快步行走的他也像是中州城裡一名普通的旅人。
在還沒有多少人留意他的情況下,這名便服的中州衛將領,已經距離狄府大門不遠。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腳步驟然停頓,雙瞳也微微收縮,一股凜冽的寒意從他的心中升騰而起。
咕嚕一聲,他不由自主的吞嚥了一口唾沫。
背著黑色噩夢般的大鐵箱的林夕,從連通著朱雀大道的一條狹窄的小巷裡走了出來,朝著他走了過來。
他知道自己不是林夕的對手,他也知道林夕不是他所能動的人。
所以看著朝著和自己越來越為接近的林夕,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著,但是卻不敢有任何的動作,唯有背心的冷汗,放肆的流淌不停。
很多人都看到了林夕,從而很多人也看到了這名僵立在道中的男子。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有些問題,看著林夕和唐威越來越為接近,心情便都莫名的緊張了起來。
林夕走到了唐威的面前。
他只是平靜的看了一眼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的唐威,然後便從唐威的身旁走過。
就好像普通的路人交錯而過一樣,但就在這一瞬間,林夕背上的大鐵箱卻是略微晃了晃,和唐威背著的大布包裹撞了撞。
似乎只是輕輕的磕碰了一下,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唐威背上的大布包,卻被一股磅礡的力量撕碎,炸開,內裡的東西全部飛濺出去。
一股股菜蔬的香氣,在街道上瀰漫開來。
被恐怖的裂響震駭的人們看到,原本清潔的街道地面上,灑滿餓各種各樣的菜餚。
「居然還有芍葯居的桂花魚…看來這些菜不便宜。」林夕平靜的停下,看著一地散落的菜餚,看著被各種菜汁淋污了棉襖的唐威,道:「不好意思撞到了,要多少銀兩,我賠。」
這豈是銀兩的事情?
誰都知道不是銀兩的事情。
林夕這樣的舉動,只是很清楚的表明,哪怕唐威再去買一次,哪怕真有人送些菜蔬過來,在送入狄府之前,也會被林夕「不小心」撞掉。
粘稠的菜汁滲進了唐威的襖子裡,背心本身已經被冷汗濕透的唐威感到了極不舒服的油膩,而林夕的平靜冷漠讓他更是感覺到莫名的屈辱,他的臉孔瞬間脹得血紅。
「林大人,做任何事情,終究要講個理字!」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顧一切的看著林夕厲聲道:「即便是江湖市井人物相爭,尚且知道禍不及父母妻兒。林大人你只是因為成見,就莫名做出這樣的事情,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太過無恥,太過卑鄙了麼?」
「所以你把自己當成正義使者?」然而林夕在他的厲聲斥責裡,卻只是平靜的笑了笑,他的笑容,第一次在這中州城裡變得有些慘然。
「你要講道理?」
林夕平靜的接著說著,他看著這名義憤填膺的將領,看著遠處一些街巷樓宇中的身影,清冷的聲音傳得很遠,傳給了很多人聽見。
「要講道理,你就和那些在南陵前線為國戰死的人去講,要講道理,你就和那些在敵人大軍裡衝殺,身上有無數傷口,立下赫赫戰功卻都沒有戰死,卻死在自己人的背叛裡的人講道理。」
「你很氣憤?你要和我講道理?」
「你有什麼資格氣憤?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講道理?」
「你認為你代表的是正義?」
「想想你的身份,想想這個帝國,想想你做了什麼,想想我們在前線浴血奮戰,和城池共存亡的時候,你們又做了什麼!」
「在你自認為代表正義氣憤填膺的要來和我講理的時候,我只知道我那名可以隨時為這個國家戰死的同學,我將他當成弟弟看待的那個人,冰冷而孤寂的躺在泥土裡,永遠都不會醒來。我會經常想到他和那些軍人的目光,你呢?你們這些人,在要和我講理的時候,想沒想過你的好朋友,你的家人被利刃刺透身體,死去,躺在冰冷的泥土裡的滋味?」
林夕只是說完了這些話,然後看著這名臉色由通紅變得慘白,渾身發抖,再也抬不起頭來的中州衛將領,將一錠銀錠丟在了這名中州衛將領的身旁地上,丟在了一團爛泥般的魚肉裡。然後他再也不看這名中州衛將領一眼,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