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高挑的,看上去林夕矮了沒有多少的青衫少女和林夕牽著手,站在一條開滿野花的山崗上,看著落日餘暉下遠處的一個尋常小鎮。
小鎮裡有炊煙裊裊。
異常清秀和美麗的高挑少女自然是高亞楠,她看著遠處那淡淡的炊煙,顯得有些憂慮的輕聲問道:「陳妃蓉給你的信箋裡面已經說得很清楚,這樣只進不出,大德祥到下月中旬恐怕就會支撐不住,你到底是什麼想法?」
林夕一隻手捨不得放開高亞楠的手,另外一隻手卻是隨意的撓了撓頭。
在東景陵之後,他已經很少有這種孩子氣的動作,但此刻和高亞楠在一起,他卻是很放鬆,卻像個孩子。
「其實不管是大德祥能夠到今天這樣的地步,還是我有可以讓青鸞學院在雲秦存在下去的信心,是因為我腦海裡知道的各種戰爭,各種權利鬥爭,比這個世界所有人都要多,我的信心,大多來自於超出這個世間的見地。」撓了撓頭之後,林夕輕聲的說道。
高亞楠微蹙著眉頭,沉靜的想著。
林夕看著她好看的側臉,輕聲的解釋道:「其實我從來沒有覺得能夠決定這世間的是多少銀兩,多少財力或者是一支軍隊,勝不勝,終究靠的是人心。」
「雲秦人很質樸,這種質樸,甚至能夠改變我…在東景陵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和一個城共存亡,但是看到那些慨然赴死的雲秦軍人,看到那些明知會死還留在城裡參戰的普通百姓,我卻也改變了想法。雲秦人熱愛這個帝國,這種熱愛,會化成最果決的勇氣,我相信絕大多數雲秦人到了真正要選擇的時候,他們會做出忠於自己內心的選擇。所以我賭的就是雲秦人的質樸,我賭的就是大德祥為他們不顧一切這麼做之後,不會倒下。」
「萬一賭輸了呢?」
「真的不行,最多就是逃到哪個皇帝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去算了。」林夕看著遠處城鎮裡淡淡的炊煙,驕傲的笑了笑,道:「就算輸了,至少也讓很多人吃上了許多頓飽飯。」
……雲秦帝國裡,有強大的修行者,然而絕大多數人,都是像林夕父親一樣的普通人。
張棋就是和林夕父親一樣的普通人。
他也是一名身材微胖、有些謝頂的中年男子,平時膽小謹慎、待人和氣,在南臨行省青果鎮經營著一間南北乾貨鋪子。
他也有一個讀過些書的妻子,有一個十二三歲,很調皮卻很聰明的兒子。
當南陵行省戰事不利,大莽一些軍隊時有侵入襲擾的消息傳來,他和所有鎮上的人們一起關閉了鋪子,離開了家園,逃往雲秦北方的行省。
一些留在鋪子裡的乾貨都沒有什麼損失,然而鎮裡的人在經歷了一次逃亡之後,都變得異常拮据,他鋪子的生意自然也慘淡到了極點,難以為繼。
最為不巧的是,他的妻兒都病倒了,哪怕只是普通的染了風寒,但日日餓著,小病也不見愈,反而越來越重。
能找的親朋都已經找過了,就唯有他的堂兄家裡應該還拿得出錢糧來,然而他的堂兄平時便十分勢利,有些看不起他,要去借錢糧,要承受多少冷眼冷語不說,能不能借到,還是未知之數。
平時張棋若是因為自己的事情,哪怕再困難,都必定不會去求這個堂兄,然而為了自己的妻兒,張棋便已咬牙下了決心,哪怕就是在堂兄家門口跪下請求,也要借出救命的錢糧出來。
只是現在,他已經用不著去求這名平時十分勢利的堂兄了,他的手裡有一袋沉重的白米……大德祥的白米。
這一袋白米在沒有戰亂、風調雨順的年份裡,根本不算什麼,然而現在,對於張棋這樣一名普通的雲秦人而言,這卻是沉甸甸的救命東西,這卻是他的臉面。
這一袋大德祥賒欠給他的白米,可以讓他不用去做不願意做的,讓他覺得沒有臉面的事情。
對於很多雲秦人來說,臉面甚至比命還要重要。
所以此刻的這名普通的雲秦中年男子,這名普通的丈夫、父親,他在心中想著,今後大德祥要是有要自己幫忙的地方,自己連命都給。
「本店,從即ri起,米面可賒欠!」
在雲秦許多個城鎮裡,這樣的聲音在不斷的響起。
大德祥的很多個發出這樣聲音的店舖掌櫃,都很清楚這樣的聲音對於大德祥而言意味著什麼,但是他們都挺著胸膛,和那名老掌櫃一樣,用微顫的,驕傲和尊敬的聲音,將這個聲音喝得很大聲,傳得很遠。
很多雲秦人也知道這樣的聲音對大德祥而言也意味著什麼,所以他們只賒欠堪堪夠自己家中生活的米面,在提著米面走出大德祥的鋪子前,都對著大德祥的僱員和掌櫃深深的鞠躬。
關閉
也有些雲秦人沒有想到這對於大德祥意味著什麼,但他們也知道一個鋪子裡的米面總歸不可能無窮無盡,但鎮上和他們一樣的人家卻有很多,所以他們也只是賒欠堪堪夠自己家中生活的米面。
農戶們用最後的積蓄換取了糧種,在先前荒廢的農田之中重新播種…一些沒有生意的生意人,也和一些魚戶、獵戶一樣,去採摘野菜,學著打獵捕魚,一些可以換些錢的貨物,捨痛低價出手…日子就在雲秦人的苦撐裡一天天如流水般過去。
南陵行省的雲秦軍隊依舊在勢如破竹的收復著一塊塊失地,好消息不斷的傳來。
深秋逝去,雲秦迎來了冬。
……那名曾用唱戲一樣的聲音,大唱宣佈「本店從即ri裡,米面可賒欠」的老掌櫃,早早的,在清晨開舖前,穿著一件皮襖,站在了鋪子門口,他身後所有店舖裡的大德祥夥計,包括賬房、庫房,都和平常新年裡第一天開業時一樣,全部都聚集在了他的身後。
老掌櫃的面前,也站了很多人。
而且即便是第一天宣佈可賒欠時,都沒有這麼多人。
這麼多人今日裡並不是來賒欠米面的,而是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了某個消息,特意趕在今日清晨開舖前趕到了鋪子外的街道上。
冬天的晨光裡,已到了開舖時。
身穿新皮襖的老掌櫃緩緩呼出了口白氣,然後對著所有聚集在面前街道裡的街坊鄰居深深的鞠了個躬,慢慢致歉道:「昨日裡接到消息,大掌櫃一時半會籌不出銀錢,暫時送不過米面過來,大德祥的鋪子會分批歇業,今天是本鋪最後一天開業,勞煩大家轉告各位鄉鄰,明日裡起就不要白跑一趟了…真是對不住了。」
老掌櫃身後所有大德祥這家鋪子的僱員們也全部深深的鞠躬致歉。
鋪子前街道裡聚集的所有民眾全部陷入了沉默,一片安靜。
「掌櫃,你們什麼時候重新開業呢?」突然間,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然後很多同樣急切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什麼時候能重新開業呢?」
在這樣的聲音裡,老掌櫃再次深鞠一躬,艱難的搖頭,道:「對不住各位了…這我真不知道。」
街道再次陷入沉默。
隨著一天天的過去,很多原先沒有意識到一直提供賒欠對於大德祥而言意味著什麼的人們,也開始意識到某件事情…而現在,這名老掌櫃的神情,也讓這些人們真切的知道,或許從今日開始,大德祥的這家鋪子,將不會再開了。或許雲秦很多處地方,大德祥的鋪子,都將永遠不會再開了。
或許那個傳奇一樣的雲秦商號,今後的鋪子,都將不會再開了,只剩下「大德祥」這樣的名字。
所有這些人都很難過。
他們難過的不是賒欠不到米面,而是因為大德祥為了他們,最終落到了這樣的結果。
……錢塘行省的省城裡,一輛有大德祥標記的馬車,正從一條僻靜的胡同裡駛出。
陳妃蓉就坐在這輛馬車裡。
這條胡同深處,有一片數進的宅院,看上去並不特別起眼,和一般的富戶人家似乎並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這裡有著名震雲秦的「天元奎」。
天元奎是整個錢塘行省財力最大的錢莊,此刻,也恐怕是整個雲秦最有財力的錢莊。
即便南邊一直很不太平,先前的難民chao甚至波及到了錢塘行省,但天元奎主事人依舊居住在這一片老宅裡。
在陳妃蓉的馬車行出這條僻靜的胡同時,天元奎的東家沈雨樓和他的幾個弟弟,天元奎的幾個重要掌櫃,請出了創立天元奎的老太爺沈重山。
「難哪…」
坐在錦塌裡的天元奎老太爺在許多人的目光裡,幽幽的歎了口氣。
「陳妃蓉難…天元奎也難哪…像大德祥這樣一個ri進斗金的商號,被拖到了關鋪的地步,這要虧空了多少銀子?你們也覺得難…是因為大德祥不是因為生意,而是因為讓我們南方這幾個行省的人都能有口飯吃,有口粥湯喝,才落到了如此田地。否則只按生意場上來,你們還有什麼難的,哪裡能夠答應陳妃蓉,還用得著來問我麼?」
老太爺幽幽的聲音響在沉寂的廳堂裡,在這樣的冬日裡就像倏倏的雪落。
「而且大德祥不是使虛的,只是算算這時日,就知道大德祥支使了多少銀兩出去,這是一棵大樹的根,都讓這麼多張嘴給啃斷了。我知道你們請我出來,是都想幫大德祥。」
「人心都是肉長的,不說遠的,南邊這些商號裡頭,哪一個不佩服大德祥的東家,哪一個不佩服這大德祥的陳大掌櫃?就是那幾個眼光比我還長在頭頂上的老不死,都對大德祥沒二話。」老太爺看著聚集在自己面前沉默著的子孫們,「我比你們活得長多了,差的年份,我比你們見得多,我也想幫大德祥…可是我這一把老骨頭,還是要提醒你們一句,我們把天元奎的所有餘錢都接濟給大德祥,大德祥能夠撐到明年秋天麼?如果能夠,那我天元奎肯定也和大德祥一起拼了,好歹我這一把老骨頭入土前還能做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但是你們也都應該明白,這事不能!我們把天元奎填進去,也填不掉這空子,只能陪著大德祥一起死。」
「我們有很多產業…很多在做的事情對南邊的這些父老鄉親還有用。大德祥倒了,我們好歹還能夠頂上做些事情,我們陪著一起死了,這卻沒有任何的意義。」老太爺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咳嗽了起來,「出些銀兩吧,除非……」
老太爺的聲音在咳嗽中斷了。
然而天元奎的所有重要人物都明白他的意思,出些銀兩只是表達對大德祥的敬意,除非大德祥能夠填補些虧空,出現一些起死回生的跡象,天元奎才有可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