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莫名的悲慼充斥在林夕的全身,他無法再沉湎於無邊的黑暗之中,他醒了過來。
痛。
首先是將心臟捏在自己手中,然後狠狠揉捏的那種痛,接著是渾身都如同粉碎、切開般的痛。
後者的痛,他可以忍受,但前者的痛,卻是讓他渾身抽搐而無法承受。
他的眼前亮了起來,一時卻依舊看不見任何的東西,他依舊有些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什麼東西緊緊的纏著,連手指都不能動。
他眼前的世界越來越亮,就像他前一次降臨到這世間一樣。
他的心中驀然充斥滿了恐懼,就如前一次一樣不敢面對這個無比真實,充滿悲歡離合的世間。
接著他開始想起一些事情,想起了那一條金色的雷霆,那一些零散的片段,然後他無法呼吸,然後整個真實的世界,徹底出現在他的面前,像一座無比巨大的大山一樣,陡然壓在他的身上
林夕睜開了眼睛。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塊塊的木板,這是馬車車廂的頂部。
他知道了自己是在一個馬車車廂中,方才和無盡黑暗相比的光亮,此刻卻是十分的昏暗。
這個馬車車廂的門窗是關閉著的,唯有一個小的透氣格子開著。
接著他看到自己渾身都綁滿了厚厚的黑色軍用繃帶,甚至很多繃帶的下面,還綁著許多的夾板。
然後他看到了看著自己的谷心音。
看著對方的眼睛,他便明白,之前那一聲歎息,就是這名唐藏回來的學長發出。
從谷心音的目光之中,他想起了更多的片段,他更加難以呼吸,然而一股說不出的痛苦,卻是讓他忍不住要發聲。
一聲痛苦的呻吟聲,從他的口中發了出來。
這是他重新回到這個世間的第一個聲音,但也只是發出了這一聲痛苦的聲音,林夕便已看著谷心音,出聲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谷心音知道林夕要問的是什麼事情,他知道此刻林夕的痛苦,因為他也經歷過這樣的痛苦,然而他看著不可能發出聲音,卻依舊強行的發出了聲音的林夕,他沒有隱瞞什麼,只是平靜的點了點頭,道:「白玉樓斬了你一刀…他最後的出手,顯示出他應該是大莽千魔窟的修行者,他是一名大莽潛隱,應該是懼怕你將來對於大莽的威脅,所以才不惜一切的要殺死你。我們都沒有料想到這點,而且他的修為極高,所以他得手了。」
「白玉樓…」
林夕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迅速的變冷,就像是在陷入一個冰塊之中…這一瞬間,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想明白了徐寧申為什麼能夠從東林行省逃脫,逃到龍蛇邊關去,他想明白了為什麼聞人蒼月會如此肯定他們的位置,以如此的方式發動一擊。
「他還活著麼?」林夕的聲音平靜了下來,卻是充盈著一股如同從他體內透出來的冷。
「在他出手斬殺你的時候,他就也已經死了。」谷心音看著林夕,也平靜的說道:「在那種情形之下,就算是聖師,也無法抵擋得住聞人蒼月的那件魂兵。」
林夕想要點頭,但他連頸部都被厚厚的繃帶緊繃著,無法點頭,他僵了片刻,出聲道:「姜鈺兒呢?」
谷心音看了一眼林夕,沒有出聲。
但他可以感知到林夕的呼吸和體內的氣血流動,他知道林夕一定要聽自己的回答。
於是他點了點頭,輕聲道:「她走了。」
……
車廂中再次陷入了沉寂。
沒有任何摧心裂肝的哭喊,在愈加的平靜中,林夕再次艱難的出聲:「陳暮…長孫無疆呢?」
谷心音靜默的看著林夕,再次發出了一聲輕聲歎息。
這一聲歎息,為了整個雲秦,為了整個天下,也為了林夕這些和他們當年一樣的年輕人。
「聞人蒼月的那一擊只是掩護…太子也走了,這一戰,整個天下都敗在了他的手上。」
林夕的身體再次僵了片刻,然後他看著谷心音,「其餘人呢?」
「李五的雙目盲了性命無憂。」
「南宮未央廢了一隻手,至少要半年才養得好。」
「一顆殘片刺入了蒙白的額頭,殘片已經取出來了…性命沒有危險,只是會留下點傷疤,以後天氣變化,可能會時時有些頭痛。其餘人都沒有什麼大礙。」
只是頭痛麼?
林夕一時再也說不出話。
他痛。
無比的痛。
但一時卻不知道到底自己是哪裡痛。
因為這個時候,他的心、肝、肺…似乎全部已經徹底撕裂,全部碎裂,在體內無影無蹤。
切膚痛、摧心肝。
……
「為什麼!」
「為什麼要把姜鈺兒也要派到這裡來!」
「把別人派到這裡來,我能夠理解…但學院為什麼要派她過來!」
林夕的聲音,再次在這沉寂的昏暗馬車車廂中炸響了起來,這聲音,完全不像他平時的聲音。他胸口的繃帶中,再次滲出了一滴滴的鮮血。
車廂外有不少人。
這是一支正在行進中的隊伍。
林夕這瞬間發出的聲音很大,所以外面的人都聽到了…在第一個音節傳入外面人耳中的時候,車廂外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時間狂喜,然而在聽到第二第三第四個字的時候,聽著林夕這樣的聲音,有人便開始低聲的哭泣。
「為什麼,你告訴我!」
林夕用彷彿不是自己的力量,不是自己的聲音,看著谷心音,問出了早就想問的問題。
他信任學院,且知道這事和谷心音也沒有任何關係,但此刻,他的痛,讓他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的這種情緒。
谷心音看著林夕,看著林夕胸口滲出的鮮血,他沒有出聲,一直等到林夕的聲音消失,他才搖了搖頭,看著林夕,輕聲道:「這些年我雖然沒有在學院,但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
「夏副院長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我之前說白玉樓已經得手…便是,正常情形下,你也已經死了。即便沒有接下來的那一箭,你也已經死了。」
谷心音充滿悲憫和感慨的看著林夕,接著平靜而輕的說道:「按理只是白玉樓那一擊衝擊的力量引起的傷勢,你也應該比長孫無疆傷得更重,即便唐雨人他們都在,即便手上最好的藥物全部用在你身上,也救不了你。然而加上後來貫穿你身體的那一箭…你卻還是活了下來。除了你遠遠超出常人的意志力,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修煉有學院羅老師的明王破獄。」
「你的魂力比一般人要多出近一倍,且受傷時還算充盈,所以阻止了你體內大多數傷口的出血,你才能活得下來。」
「你擁有那樣的直覺,甚至連聞人蒼月用何種手段發動絕殺都隱隱感知到…所以我知道,你是和張院長一樣,擁有『將神』天賦的人。」
「我可以肯定,夏副院長的身體已經快要撐不住了…在他離開這個世間之前,總得找人接手,可以護著青鸞學院。所以他一定要接我回去…然而這個世間,不僅僅是聞人蒼月不想我回去,整個雲秦,中州皇城,甚至青鸞學院,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想我回去。所以我未必回得去,所以他將你們送到我們的面前。」
「這是學院的兩代人…這是真正的青鸞學院,這是他挑選出來的繼任者…可以將真正的青鸞學院延續下去的人。」
谷心音深吸了一口氣,微微的頓了頓,微笑道:「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們回不去,至少也要找一些傳人,可以將我們青鸞學院真正的強大,傳承下去。我們在這裡,就相當於青鸞學院在這裡,你們也相當於回到了青鸞學院。」
「這些人都是你真正的朋友,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姜鈺兒是什麼樣的人。」谷心音看著無法出聲的林夕,接著平靜道:「她膽小羞怯,修煉資質也是一般,的確十分平庸,但是她沒有什麼壞心…你要明白,我們青鸞學院,除了像我們這樣的人身上有一些厲害的修行之法需要傳承之外…還有一些殺傷力更為恐怖的東西也需要傳承。世間害怕青鸞學院御藥系的人,並不是害怕御藥系的人會煉丹,會救人,而是害怕御藥系的毒藥,害怕像藍杏那樣的東西。像藍杏那樣的東西,只有落在安可依和她這樣的人手中,才安全…所以她才會來到這裡。沒有壞心,善良平庸,這卻是掌握那恐怖殺傷力的東西,所需的最佳品質。」
林夕聽明白了,他的身體,無聲的顫抖了起來。
「我也曾想過,憤恨過,想著我為什麼要面對這樣的生離死別。」谷心音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林夕,接著平靜而輕聲的說道:「但這就是真實的世間,我們無法逃避,唯有面對。」
「其實在我想明白夏副院長一定要我回來的原因之後,我很多時候也依舊會感到無力和絕望…因為我未必能真正回家,因為即便我回家,我也不夠強,無法像張院長那樣強大…無法像他那樣強大,即便再強如聞人蒼月,強如李苦,便不可能真正的像他一般改變這個世界。然而我遇見了你…我們還活著,便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