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中,燕來鎮督賀子敬的院內房的燈火也一直亮著。
自從被林夕驚醒之後,賀子敬也並沒有再睡,在將林夕拒之門外之後,一個個的命令也接連從他這個小院悄然的傳遞了出去。
能夠在雲秦做到鎮督的人絕大多數都不是庸才,而且和林夕等出身於學院的修行者不同,從底層摸爬滾慢慢升上來的官員對於一些官場上的手段和危機總是有著更加敏銳的嗅覺。
即便是連戰山之流,都有些春江水暖鴨先知般的敏感,只是感覺出了風向而已。
在賀子敬看來,林夕的背景值得他忌憚,或許是李西平的門生,或許是行省之中更高官員的門生,但林夕對於如何為官在他看來卻是實在太過幼稚。
連誰是誰的人都弄不清楚,便最為幼稚。
他賀子敬便是徐寧申在邊軍之中帶出來的人,所以這些年徐乘風在燕來鎮行事便諸多便利,而他自然也從中得到了許多看不見的好處。
這次三鎮連營將徐寧申雖然擺出了和徐乘風劃清界限的態度,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早對銀鉤坊知情,然而徐乘風畢竟是他的兒子,畢竟這案情十分重大,但即便有姜瑞這等言官的彈劾,徐寧申也只是先被罰了一年薪,降了一階官階。
而且他依舊在三鎮連營將的位置上坐著,一時上面並沒有調派人過來取代他。
賀子敬很懂得水太深太渾就不要趟的道理,他對於徐乘風等人做的事也並不去瞭解,然而他十分清楚有些巨富為了滿足一些別處無法滿足的嗜好,並不會珍惜手頭的銀兩。那麼銀鉤坊的銀兩流到哪裡去了?
徐寧申現在暫時只是受到了這樣的責罰,便讓他明白,恐怕絕大多數銀兩,都是流到了上面。
招攬人心、打探消息、培養門生、養門客和供奉、培植一些暗中的勢力,甚至小到手下明面上侍衛的獨特一些的兵刃、甲衣,都需要大把的銀兩…錢財對於上面的人而言,有著更多的用處。
……
在賀子敬看來,林夕行事太過幼稚,不知道他是在徐寧申這株大樹下的人,但這鹿東陵的很多人卻是心中都十分清楚。
他現在要跳出徐寧申和軍部的這條船,便只有把自己活活淹死,而且那些人也絕對不會相信他離開了徐寧申的這條船。
所以他怎麼可能會披上蓑衣,和林夕行入雨夜,走上那江壩?
但林夕既然來了,他便必須做出應對。
他要準備好,萬一那江壩真是不幸如林夕所說一般潰了呢?他要怎麼做?而那已經經受了江水幾十年考驗的江壩,根本一絲問題都沒有呢?那他要怎麼做?
林夕想得十分簡單,他覺得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而且絕大多數人都要比他原先那個世界的人質樸乾淨得多,也沒有那麼冷漠,所以就如平時和氣開心相處的鄰居失火一般,他有能力,當然要幫忙。然而對於賀子敬來說,這便是個可以對付林夕的機會。
此刻賀子敬的身前,坐著燕來鎮的司耕況修賢。
因這些年燕來鎮風調雨順,收成極好,況修賢的政績也是十分出色,很有望在這一兩年之內陞遷,所以心寬體胖,身體滾圓,去年新發的官服穿在身上都繃得十分之緊,儼然像一個充氣的布囊。
此刻討好的修剪了一下賀子敬身前的油燈燈芯,將火光挑得更加明亮之後,這名紅光滿面,臉上都似乎要滴出油來的官員一邊保持著對賀子敬最為恭謹的態度,一邊不屑的道:「林夕他懂什麼?那攔江壩我去看過多次,整條壩都是用糯米水混合了粘土、乾草、沙石等物夯實築成,比一些邊關的城牆都要厚實,讓軍士去挖都未必挖得出一個缺口……」
正說話之間,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名身穿亮銅片甲的軍人挾著一身的濕氣跨入了這間房,對著賀子敬躬身行了一禮。
「商大人?」
況修賢一愣,這名軍人正是統領鎮督府鎮守軍的軍校商音。
商音對他微微頷首,卻是也不停留,道:「賀大人,林夕已然開始讓壩後的人開始撤離。」
「很好。」賀子敬讚賞的點了點頭,「你們所有人繼續在隴上候著,每隔半個時辰派人來回報一次。」
「屬下領命。」
商音躬了躬身,轉身快步走出。
況修賢愕然,背心卻是沁出了一層涼颼颼的冷汗出來。
此時他才明白,原來賀子敬早已經將鎮守軍也全部派了出去,到了聚集江壩不遠處的一條崗上。
若是壩真有什麼變故,所有鎮守軍及時加入救援,便也不能說燕來鎮的官吏無動於衷,沒有動作。
這鎮督大人的心機和小心,可見一斑,遠非自己所能企及。
同時這名身體滾圓的官吏想到,若是這江壩全無問題,這鎮督大人一定會大有文章可做。
……
「咚!」
「咚!」
東港鎮攔江壩上,又一根定樁木在姜笑依的錘擊下深入泥土之中。
他的雙手已然在不停的顫抖,魂力消耗得七七八八,渾身也已經被濺出的泥漿裹成了泥人,頭髮和面上全是,已經看不出是個玉樹臨風的少年。
不遠處,許多黑身漢子在吼著一聲聲的號子,在一處陳養之劃出的江壩薄弱處的後方,這些魚市的人,油黑子和石老鼠已經打下了無數根短樁,並在前方填了不知道多少包裝滿泥沙的草袋進去。
江壩上,密密麻麻,此刻一眼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其中不僅是有男子,甚至還有許多沒多少氣力的婦孺,都在用籃子背著沙石,填在一些地方,接著便有一些男子合力舉起大石夯實這些泥土沙石。
可能是修行者的細微感知,姜笑依覺得這大壩的震顫已經小了不少。
看著已然補了的數十根定樁木,已經有些精疲力竭的他略微心安了些,不可遏制的想到,不知道林夕所在的燕來鎮那邊如何。
陡然之間,他的身體微微一震。
他看到有一名臉上似乎佈滿血痕的女子,挽著袖子,和許多人一起在拖曳著一塊大石。
即便渾身是泥水,連身上衣衫的顏色都看不清,即便臉上似乎佈滿血痕,她還是給人一種柔美的感覺,然而此刻吸引姜笑依的,卻並不是她的美貌、身材,而是她的堅毅。
她一次次的跌倒在泥地之中,卻是一次次的站起,像別的男子一般大聲的叫喊著。
不知為何,這個場景在無比紛亂的大壩上,在他的眼中,卻是顯得分外的清晰。
「雨小了些!」
「雨快要停了!」
驀的,有人大喊出聲,隨即一陣陣歡呼聲在壩上炸響,驚天動地。
姜笑依也下意識的抬首望天,他看到雨絲果然變得稀疏而細,天空已經有些微微透亮。
一夜即將過去,東港鎮的這壩,還是好著。
……
天色將亮。
燕來鎮的壩也依舊好著。
燕來鎮的攔江壩後,幾個村落中幾乎所有的村民都已經疏散完畢,聚集到了後方的一座岡上。
只有高大爺一家還頑固的留在自己的土牆小院中,三四撥來勸的人,全部無法勸動。
一身泥水的林夕在數名村民的領路下,來到了這間位於河邊低地的土牆小院。
「老人家…」
林夕才剛剛微微躬身,還未來得及說什麼,這名一直站在門口,身穿打著不少補丁的粗布衣衫的花白頭髮老人一眼看到渾身泥水的林夕,卻是已然俯身跪了下來,哽咽不能言:「小林大人,您已奔波勞累至此,老兒實在不想再給您添亂,但不是我不想搬,實在是沒法搬。」
林夕微微一怔,上前一步,扶起了這位老人,溫和道:「老人家你有何困難,但說無妨。」
「我兒於三年前便患病去世,我高家只有我這一孤寡老頭和我兒媳一名弱女子、以及還不到四歲的孫兒,田間勞力全靠兩頭牛。現在其中一頭母牛將近臨盆,若無法照看,出了意外,即便躲得過大水,我們也斷然無法生活。」老人悲聲道:「而且我們依賴這兩頭牛而生,這兩頭牛對於我們而言不僅相當於是老友,還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又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將它們拋棄不管呢?」
「原來只是如此。」林夕微微一笑,道:「附近可有牛車,今日便讓你那頭待產的牛坐一下牛車。我們找些人來,將它拖上高處。」
老人呆住。
咯吱一聲,院子裡牛圈的門打開,一名婦人領著一名孩童跌跌撞撞跑出,遠遠的便跪了下來。
林夕微笑著抬頭望天。
雨即將停了,東方已經透出了亮光。
他的微笑如同這亮光一般燦爛。
他的心情輕鬆而快樂。
隨著這一家和他一起離開,所有這邊的人都已經疏散,即便江壩潰了,也不會引起多少死傷。
讓牛坐牛車,這對他而言都有些好笑…但是為了這兩頭牛而不肯離開,並非出於錢財的真摯,對這兩頭讓他們餬口的牛的感恩,卻是更讓他體會到了夏副院長所說的人性。
……
雨絲全部停了。
天色大亮。
這燕來鎮江壩後幾個村落附近的另外一條山崗上,兩百餘名軍士在商言的指揮下往後退入了林中,以免被林夕直接看到。
商言站在一株樹旁,看著斜對面那座山崗上,許多人正在將一輛鋪滿乾草,躺著一頭牛的牛車拉上崗去。
看著牽著一頭牛,在後面時不時推牛車一把的林夕,這名燕來鎮的軍校也看了一眼變得晴朗的天空和遠處的大堤,隨即,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說不出的嘲諷笑意。
東港鎮大壩上。
因為陳養之十分肯定即便是雨停了,江壩也不保險,所以依舊有密密麻麻如蟻的人在奔忙著,只是有些實在精疲力竭的人被替換下來,暫時在後方高處休息。
有不少鎮民自發的架起了大鍋,煮起了一鍋鍋的辣面片和熱粥。
姜笑依也停了下來。
他身旁的鄒一石也已經癱坐在了地上。
他用江水洗了把臉,在晨光之中,他看到那名臉上有血痕的女子還不肯休息的在奔忙。
驀然,那名女子也注意到了姜笑依的注視,遠遠的和姜笑依對望了一眼。
這名女子臉上馬上現出了一絲羞澀的神情,但她卻是又馬上垂下了頭,默然的背著一大袋的沙石走向壩上一處。
姜笑依微微張口,不知為何,他胸中便有些微微的發悶。
……
東港鎮中,因絕大多數鎮民都趕到了壩上,所以晨光之中,絕大多數鋪子都沒有開門,整個東港鎮顯得前所未有的清幽和安靜。
一臉和藹笑意的胖子商賈提著一個籃子出了門。
他連走了幾條街巷,卻沒有找到一家開門的面鋪,一時沒辦法吃到一碗蓋著辣白菜和肉片的紅油面片,這讓這名胖子商賈忍不住不滿的嘟囔了幾句。
但是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招牌似的和藹笑意。
他沒有再找面鋪,而是走向了東港鎮的典獄方位。
一直走到典獄的高牆外,感覺著內裡的空幽和平靜,他的臉上卻是露出了一些更加滿意的神色。他繼續走著,手中的籃子卻是在他的伸手輕揮之下,以詭異的態勢輕易的飛過了高牆,遠遠的拋飛了出去,拋在了一間屋頂的蒿草之間。
他繼續往前走,消失在了前方的一條無人街巷之中。
他丟出的竹籃無人發現,平靜的躺在一間牢房的屋頂。
陽光更好,這個竹籃上慢慢的冒出了輕煙,隨即,變成了一團火焰,越燒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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