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蘭巷的一間宅子裡面,江問鶴正在整理一些東西。
他升任東港鎮代鎮督,按例便能夠換間大宅子。在這東港鎮任職十五年,他不斷沒有換過住的地方,對這間宅子倒是也有了些感情,只是現在他年紀大了,這間宅子又比較背陰,平時住著總是覺得濕寒,鎮督那間宅子好歹朝陽,而且地勢也是在這竹蘭巷裡面最高。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打在屋頂瓦片上都辟啪輕響,驀的,他似乎聽到有敲門的聲音,初始還以為自己聽錯,想著這麼晚了,雨又下得幾乎連傘都撐不住,怎麼會還有人來敲門。
但只是數息的時間,敲門聲越來越響,他終究判斷出不是自己聽錯,有些奇怪的嘟囔了一聲之後,他便披了件衣服,撐了把傘頂著瓢潑大雨走過院子。
雨大得讓他的傘都有些撐不住,只是走過十幾步見方的小院,兩腳褲腿就全部淋濕了。
「林大人?」
一打開大門,一眼看清眼前人的面貌,江問鶴就登時又苦了臉,直覺沒有什麼好事。
「鄒大人?」
讓他又馬上怔了怔的是,他看到林夕的身後還跟著數人,其中一人便是東港鎮司耕鄒一石。
林夕收了雨傘,站在簷下,先行對江問鶴行了一禮,才道:「江鎮督,你知道我們東港鎮有條攔江壩麼?」
江問鶴這才看清他身後的姜笑依和陳浩之的面貌,悄然一怔,道:「知道,怎麼?」
「這是陳浩之,是桑榆圍的村民,他的太爺爺參與過建壩和三十七年前攔江壩的整修加固。」林夕點了點身後的陳浩之,註釋道:「今後幾天可能還有大暴雨,而他太爺爺確定,那條攔江壩在目前水位之下都已隨時都可能崩塌。」
「有這等事?」江問鶴顯也是對這農耕水利方面的事不熟,忍不住轉頭朝著鄒一石看去。
原本瘦黑的鄒一石黑沉著臉,一時卻不開口。
此時在隆隆的雷聲和雨聲之中,林夕卻是接著平靜的說了下去,「因這情況緊急,我便想請鄒大人和我馬上同去那條攔江壩上檢查,但鄒大人認為這在我職權範疇之外,我根本無權管轄,所以我便請鄒大人和我一起過來,請江鎮督定奪。」
江問鶴登時明白了鄒一石的臉為什麼這麼黑沉。
這的確不在林夕的管轄範疇之內,被一名並無責權的同僚在黑夜大雨中逼著來見鎮督,換了任何人心裡都不會舒服。
而且這也是林夕剛剛扳倒了連戰山和董鎮督,極有威信,否則這名工司官員恐怕立時關上大門,根本不會跟林夕到這裡來。
「鄒大人?」江問鶴的臉又苦了起來,看著鄒一石探詢似的出聲道。
鄒一石臉上泛出些怒容,沉聲道:「攔江壩十分穩固,息子江水流不急,我以為一名已臥病在床多年的九旬老人所言並不可信。此等暴雨黑夜之中,即便到了壩上,也根本無從判斷攔江壩能否可能出問題。」
「林大人?」江問鶴又轉頭看向了林夕。他覺得鄒一石講的很有道理。
林夕看了他一眼,道:「鄒大人不是傻子,我也不是傻子,江大人你也不是傻子,那些桑榆圍的村民,也不可能全是傻子。若是那名九旬老人真是老糊塗了,那麼多桑榆圍的村民怎麼可能如此相信他?我以為能否有理有據,便是要去那裡看了之後才會清楚。」
「這…」江問鶴自覺林夕講的也有道理,但這刑司官員逼迫工司官員做事,傳出去卻是十分不好,而且他也是覺得自己和林夕在這水利等方面未必有鄒一石懂,既然鄒一石都不急,難道真要在這樣的雨夜就趕過去?
「鄒大人,江大人,請你們自己想想。」林夕看著江問鶴猶豫,眉頭便蹙了起來,有些冰冷道:「我的確只是管提捕房和典獄,管不到工司事物,但萬一江壩真出了問題,淹死了許多人,和我也是沒有任何關係,但兩位不同。若是無人上報,真出了事,鄒大人你最多便是革職,但已經有人報上來,鄒大人你沒有去處理的話,恐怕鄒大人不僅是要革職,最少都要發配邊關,至於江大人,革去所有功名是一定的了。」
悄然一頓之後,林夕看著兩人道:「兩位都是在職許久,想必比我要清楚,這朝堂之中,本身就是小心使得萬年船。哪怕只是有一絲可能…只需能夠避免一絲禍事,雨夜之中趕些路,又算什麼?」
「轟隆!」一聲。
就在此時,正好一條閃電在空中延長而下,將整個天空都耀得亮了一亮。
鄒一石和江問鶴的心中驀的同時一寒。
「鄒大人,小心起見,我看還是要走一遭。我陪你們一起去。」再想到之前林夕交給自己過的那一面宇化家的小旗,江問鶴霎時便下定了主意,轉頭看著鄒一石說道。
鄒一石也不再多說什麼,默然的點了點頭。
「耗子怎麼還不回來?」
一條泥濘的路上,五六名莊稼漢子打著傘,伸長著脖子焦急的張望著。
他們中間,有一張竹躺椅,上面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雙腿萎縮,顯是癱了許久。
因為雨下得大,即便撐著傘也擋不住,這老人身上原本蓋著的薄毛毯都完全濕透,被團在了一邊。
「啪!」
「啪!」
這名頭上的白髮都已經稀稀疏疏沒有剩下多少根的垂暮老人突然暴怒了起來,半直起身子,抓著手中的一根黃木枴杖敲打著自己的竹椅,憤怒的叫了起來:「浩之連這點事都辦不好!你們索性抬我一路走去!要是這大壩陡然垮了,我陳家的人知道卻無能為力,我即便立時死了,又有何臉面見祖宗,見那些一同修過壩的人!」
五六名莊稼漢子咬牙開始抬起了竹躺椅,一腳高一腳低的在泥路上前行。
暴雨之中,他們連前方十餘步的距離都看不清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雷聲和雨聲之中,似乎隱隱有異樣的聲音。
這些莊稼漢子驚訝的停了下來,只是瞬息的時間,前方漆黑的雨簾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匹奔馬。
因來勢極快,馬上的騎者似乎也沒有料到前方路上有人,一時勒馬都有些來不及,用力之下,只見這匹沖碎了雨簾而來的奔馬竟然被勒得雙蹄飛揚,在空中直立了起來。
「有人!停下來!」
馬上的騎者同時衝著後方一聲大喝,聲音卻竟是十分的平靜。
他的後方也是一陣勒馬的聲音停住,隨即,又是數匹馬出現在了這些莊稼漢子的視線之中。
「浩之!你回來了?!」
等到看清其中一匹馬匹上坐在一名騎者身後的身影時,這些莊稼漢子馬上都發出了驚喜至極的聲音。
這批人,正是林夕和姜笑依等人。
最前的騎者正是林夕,此刻他也已看清了竹椅上渾身濕透的垂暮老人。
「我是鎮警局林夕,工司司耕鄒大人和鎮督江大人已全部前來!」林夕從馬上落下,間接落於這些莊稼漢子和竹躺椅上老人身前。他已經猜出了這名已然半身不遂,但此刻卻是還讓這些人抬著在行在雨中泥濘中的老人的身份。
一落下來,發出了一聲清喝之後,他便馬上異常莊重的對著這數名莊稼漢子和老人行了一禮。
這名老人原本暴怒,現在卻是狂喜。
「林夕…小林大人…好!好!我桑榆圍這些人命和良田,有好官救,只看天命!」
「老朽陳養之,曾任工司督匠,諸位大人!攔江壩岌岌可危,急需大量人手和定樁木!」老人突然一聲大喝,也不知道他何來的力量,竟然喝得在場眾人的耳膜都有些嗡嗡的作響。
「陳老,雲秦人力財力,皆要用在實處,不能以一人口說而用之,我等今日既然趕來,便是要守住這壩。」林夕清越的聲音也再次響起,「但請陳老讓我們看到證據。」
「請諸位大人,快馬帶我上壩!」老人方才暴喝,喉嚨都已經有些傷了,此時再全力出聲,聲音都已經十分變異。
但所有人看得出,他的神智清明,全然沒有半分老糊塗的容貌。
「請陳老指路!」
林夕也沒有絲毫的廢話,間接除去身上蓑衣,披在了老人身上,將老人一把抱起,躍回馬上。
一騎快馬,又是當前,衝破了雨簾,在水田田埂之上狂奔,衝上了大壩。
壩上,足足有數百名青壯勞力在吶喊奔忙。
數根大木樁正在往堤壩下打下。一袋袋沙石正裝在草袋之中填下。
堤壩上極寬,足以容兩輛馬車平排而行,江水水流雖然不急,但在這江壩上,卻是距離江壩的頂端也不足一米,就如一個巨大的臉盆輕晃,輕緩的水流卻是給林夕巨大力量衝擊的感覺,只覺得腳下大壩連連震顫,一股股水花湧起,以至濺過了大壩。
林夕站在這壩上,扶著老人坐在馬上,他看到,這一面的江水,已經遠遠超過了另外一面稻田的高度。
而視線之中有些壩段,表面參差不齊,以至有被咬了一口般的小缺口。這壩,的確已經是極老。
「大人,你們看!」
老人變異而高亢的聲音如泣血般接著響起,他直直的伸出了手。
林夕等人看到,就在老人所點的壩上中間,有一個缸口般大小的深洞,雨水積蓄不住,似乎不斷滲入壩體之中。
「當年這大壩,是三十步一樁,一共足足七十二樁,就像七十二個巨人鎮住這壩,然後用橫樑木連著,我已查檢過,現在這些定樁木,已經十爛五六!」
「諸位大人,如今之水勢,唯有將這些樁補足,以至在這壩薄弱處後方,再打外囤樁,填入沙石補強,方有可能不潰!」
眼看到這些孔洞,感覺到這攔江壩的震顫,再看到壩上拚命奔走的那數百名青壯勞力的惶恐態勢,鄒一石的臉色也是霎時變白,他轉頭看著江問鶴和林夕,有些魂不守舍般:「這定樁木需要一定長短,非完整松木不能用。以工司的費用…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湊齊。」
「工司的費用不足,便先用其它司的費用頂著…若還是不夠,就問商號先借!江鎮督,你讓朱四爺他們也來幫忙,人力不夠,就調軍隊!」
林夕深吸了一口氣,緩而冷靜的道:「一切後果,由我來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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