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麥在打量馮承乾,馮承乾也在打量俾斯麥,兩人各有心思,都沒急著開口。
過了好一陣,俾斯麥不得不承認,這個看上去僅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如此沉穩,在同輩中實屬罕見。
俾斯麥並不知道,馮承乾的思緒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
來到這個時代,對馮承乾來說實屬意外。作為末日戰爭的最後倖存者,馮承乾原本應該被送往二十世紀初,消滅後來毀滅了人類文明的科技大發現。可惜的是,時空傳送進行得過於倉促,目標點出現了數十年的偏差。
萬幸的是,來到這個時代,馮承乾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病入膏肓的腓特烈皇儲。
馮承乾知道,在他見到腓特烈、救治了腓特烈之後,歷史的車輪就已駛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所熟知的那個未來已經不存在了。他想過就此隱退,依靠腓特烈給的賞賜,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
可是,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並非馮承乾的本性。
既想得到,就得付出。
德意志第二帝國的命運已經改變,馮承乾現在想要改變的是自己的、以及那個血脈相承的民族的命運。
前途多舛,馮承乾只能盡力為之。
現在,馮承乾就面對著一道必須邁過去的坎。
不管皇帝有多麼信任他,哪怕立下血誓,要想在德意志第二帝國站穩腳跟,就得充分借助以俾斯麥為首的容克集團。
「宰相大人,覺得我面熟嗎?」馮承乾還是忍不住先開口了。
「伯爵見笑了,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俾斯麥就等著馮承乾先開口。
「沒有,鄙人今日是首次見到宰相大人。」
「這麼說……」俾斯麥覺得這個話題沒有什麼意義,轉口說道,「聽聞,伯爵治好了陛下的病?」
「舉手之勞而已,無須宰相掛齒。」
「那麼,想必伯爵是醫術高明的醫生?」
馮承乾笑了笑,說道:「不怕宰相見笑,鄙人並不擅長治病,更擅長治國。」
俾斯麥的眉頭跳了幾下,忍不住打量了馮承乾一番。敢口出狂言,不是自大狂,就是胸懷韜略。俾斯麥希望是前者,可是他覺得更有可能是後者。腓特烈成熟老練,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馮承乾能在短短一月之間博得皇帝的信任,且得到重用,顯然不是資質庸碌的自大狂。
「當然,鄙人初出茅廬,還有很多地方要向宰相學習。」
「這麼說,陛下用錯人了?」俾斯麥笑了笑,說道,「老臣年事已高,昨日向陛下提交了辭呈,想必要不了多久,伯爵就能如嘗所願。」
「宰相誤會了,當今世事,我可應付不來。」
「是嗎?」
「聽聞,法國即將為俄國提供四億法郎貸款。」
俾斯麥暗自一驚,有點不敢相信的看著馮承乾。
「我也是聽別人提起,此事到底如何,還沒有定數。」
俾斯麥笑了笑,馮承乾這一個月都住在皇宮裡面,他說的「別人」,顯然就是皇帝腓特烈三世。
「宰相對此有何看法?」
「法俄聯合,早已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四億法郎,不見得能讓沙皇動心,法俄結盟還需時日。」
「這麼說,可以高枕無憂了?」
「伯爵所見如何呢?」
馮承乾笑了笑,說道:「宰相面前,鄙人可不敢狂言。」
「伯爵已為戰爭大臣,為陛下分憂乃是分內之事,自當盡心竭力,何必以旁言退三拒四呢?」
「宰相所言極是,在鄙人看來,帝國恐怕會腹背受敵。」
「是嗎?」
馮承乾稍微思索了一陣,說道:「自色當一戰,先帝在凡爾賽宮加冕,帝國初創,我們就與法國結下世仇。隨後十多年來,宰相運籌帷幄、殫精竭慮,帝國蒸蒸日上,已為歐陸頭號強國。」
俾斯麥笑了笑,即便只是一句奉承話,仍然讓他心裡舒坦了許多。
「只是,帝國的處境不容樂觀。」
「伯爵何出此言?」
「不可否認,陛下英明,自會與大不列顛王國修好,可是左右歐陸的,也正是北海對岸的那個國家。」
聽到這句話,俾斯麥頓時眉頭緊鎖。
「鄙人聽聞,宰相與陛下政見不和,可是宰相知道,在事關帝國利益的問題上,宰相與陛下實際上是殊途同歸。」
「伯爵的意思是……」
「親英也好、親俄也罷,不管是自由主義、還是鐵血政策,都是在養精蓄銳,為帝國創造一段和平發展時期。」
俾斯麥笑了笑,同時對馮承乾有了新的看法。
雖然只是聊聊幾句,但是句句落到要害之處,且洞察根本。即便是俾斯麥,也花了好多年才明白這些。
「鄙人愚見,歐陸的和平,最多還能維持三十年。」
俾斯麥暗自一驚,說道:「伯爵的意思是,三十年之後,會再有色當一戰?」
「不,當然不是。那將是一場席捲整個歐洲、甚至全世界,足以讓數個帝國灰飛煙滅的全面戰爭。」
「伯爵也未免過於危言聳聽了吧。」
「積重難返,只有戰火能洗刷掉所有仇恨。」馮承乾從檀香盒裡拿出一根雪茄,顯得更加輕鬆自如。「帝國成立之後,歐陸暗潮湧動。法國夢想復仇,奪回失地,重新成為歐陸頭號強國。俄國野心不小,蠢蠢欲動,妄圖成為歐洲霸主。奧匈積貧積弱,難以有所作為。意大利心猿意馬,總是左右逢源,恐怕難成大器。英國隔岸觀火,巴不得歐陸列強拼得魚死網破,以收漁翁之利。宰相覺得,對帝國而言,當今局勢是機遇、還是挑戰,或者是機遇與挑戰並存?」
「伯爵說得頭頭是道,自然是條條在理。只是,」俾斯麥的目光在馮承乾身上停留了幾秒鐘,才說道,「在伯爵看來,如果這既是機遇、也是挑戰,該如何戰勝挑戰,把握住機遇呢?」
「自強不息,以萬全應對不測。」
「何為萬全,何為不測?」
「我們有句俗話,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大敵當前,帝國自當不忘前車之鑒,從上自下齊心協力,迎接即將到來的挑戰。以帝國的實力,法俄結盟也不足為懼,關鍵在英國。」馮承乾抽了兩口雪茄,又說道,「處置得當,必將開創千年基業。如若稍有閃失,恐怕……」
「這麼說,伯爵也主張跟英國結盟?」
馮承乾笑了笑,說道:「可惜的是,英國從來不跟歐陸強國結盟。」
俾斯麥也笑了笑,顯然馮承乾說到了關鍵點上。
「宰相不要誤會,雖然鄙人與陛下親近,卻並不親英。宰相也應明白,陛下的親英立場實是不得已而為之。」馮承乾長出口氣,說道,「當前,帝國需要英國來平衡歐陸,卻更得提防英國。」
「提防?」俾斯麥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正如宰相所想,英國才是信服大患。」
「我可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想。」俾斯麥笑了起來,氣氛也輕鬆了許多。
「當然,只是鄙人胡亂猜測。但是……」馮承乾把身子向前傾斜了一點,神情並重的說道,「自拿破倫時代起,英國的基本國策就是防止在歐洲大陸上出現一個對其利益構成致命威脅的強國。不管是昔日的法國、還是當今的帝國,只要強大到對英國構成了威脅,就會成為英國的眼中釘與肉中刺。一支強大的海軍,足以確保英國本土無恙,而英國的立場,足以左右歐陸局勢。」
「伯爵的意思是,英國會成為帝國的敵人?」
「也許會,也許不會。」馮承乾稍微停頓了一下,笑著說道,「關鍵得看,帝國是一個什麼樣的帝國。」
俾斯麥也笑了笑,表示明白馮承乾的言外之意。
「宰相殫精竭慮操勞數十年,想必理想中的帝國,不僅僅是歐陸強國吧?」馮承乾一邊說著,一邊留意著俾斯麥的神色變化。「當初,宰相提出帝國應獲得『陽光下的土地』,就已表明心態。理想中的帝國,必將是世界性的帝國,必將是能夠主宰全球格局的帝國,絕非區區歐陸強國。」
「伯爵此話,可曾對陛下說過?」
「當然,不然鄙人也不會貿然跟宰相提起。」
「伯爵的意思是……」
「宰相應該明白,陛下為一國之君,做事處世必然會左右權衡,難免有為難之處。所幸宰相寬宏大量,不會計較前嫌。」馮承乾稍微停頓了一下,說道,「帝國的未來,在於君臣齊心協力。如果君臣離異,縱然有大好時機,恐怕也把握不住。宰相明察秋毫,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可知道,果真如此,那麼……」
「沒有挑戰,哪來機遇?」馮承乾笑了笑,說道,「宰相主政數十年,從迪佩爾要塞到色當,帝國取得的輝煌勝利,哪一次不是在戰勝了挑戰之後取得的?沒有挑戰,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帝國!」
俾斯麥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說道:「伯爵所言極是,陛下並沒看錯人。」
「宰相過慮了,陛下只是授鄙人一個虛職。」馮承乾知道已與俾斯麥達成默契,現在得趁熱打鐵,讓俾斯麥放下戒備。「按照陛下的吩咐,鄙人只負責軍備發展,其他事務依然得由宰相與總參謀長做主。」
「這麼說……」
「鄙人資質尚淺,今後還望宰相多多提點。」
「陛下能得伯爵輔佐,實乃帝國大幸。」
「宰相過獎了。」
兩人同時笑了起來,即便仍然心存芥蒂,俾斯麥也對馮承乾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