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時,炕頭上我爺爺已經抖得好像塞糠一般,我太爺爺抱著他,見到這陣勢同樣一聲不敢吭,老瘸子卻停下了鼓點,只見他用左手的鼓朝著我奶奶往下揮了揮,我奶奶這才又坐了下去。她雙手撐在膝蓋上,依舊不停的打著噴嚏和抽搐。
老瘸子似乎明白了什麼,只見他對著我奶奶說道:「老仙您舟車勞頓,不知您是哪路仙下了山峰,幫兵沒能十里接八里迎,還請您多多擔待……」
「少廢話!!!」
還沒等老瘸子說完,我奶奶忽然開口了,只不過,她發出的並不是她的聲音,或者說,那簡直就不是人的聲音。
又尖又細,聽上去十分的刺耳和生硬,話語之中似乎還帶有無盡的憤怒,老瘸子一聽心裡就覺得壞了,看來這次凶多吉少,但是他依舊笑臉相迎,對著『我奶奶』說道:「嗨,看您說的,您來一趟也不容易,咱先不提正事兒,要不先用點果品就當我給您迎風了好不好?」
「滾!少拿這『苞米瓤子話』敷衍你祖宗!!」只聽我那被附身了的奶奶大聲罵道:「別以為你個京城來的幫兵在我這說話能好使,我們在外面都瞅見了,你也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你認為這事就能這麼過去了麼?!」
「不好使。」「不好使。」「不好使!」
就在『我奶奶』講完這句話後,竟忽然癲狂起來,一連串說了將近五十多聲『不好使』,令人感到恐怖的是,每一句的聲音,竟然都不一樣,就好像屋子裡憑空多了五十多個『人』一般。
與此同時,屋子裡面的氣溫似乎也降到了冰點,我那可憐的爺爺渾身上下又變成了青色,差點又暈過去,我太爺爺慌忙用棉被把他包起來,他在見識了剛才的場面後,心中也明白這次他兒子可能在劫難逃,由於愛子心切,他頓時老淚縱橫,直接跪在了他『兒媳婦』身後,哭著哀求道:「大仙啊,求求你了,放我們一馬吧,我兒子年紀輕,到底,到底它怎麼得罪你們了啊?」
老瘸子歎了口氣,欲言又止,而『我奶奶』這時忽然冷笑了一下,只見她猛地抬起了頭,然後轉過了頭去,在看見我奶奶當時的容貌後,我太爺爺差點沒嚇得背過氣。
當時只見『我奶奶』臉色白的就像是一張紙,兩腮向內凹陷,丁點兒的嘴唇卻好似充血似的通紅通紅,一雙本來挺圓的眼睛變得細長細長,而且,瞳仁上翻,十分陰毒的望著我太爺爺,冰冷且刺耳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講道:「我告訴你老姚頭,我與你無冤也無仇,可姚四趁我等醉酒竟放火燒我聚仙樓,沒吃你家雞,沒喝你家酒,平白無故害我們把命丟,殺生惡業已做透,休要怪我們冤報冤,有仇報仇!!!」
翁的一聲,我太爺爺只感覺到眼前天旋地轉,而老瘸子一看事情不好,剛才明明告訴了他們不要說話,可是我太爺爺他愛子心切,現在不但沒有擺明白事兒,還起了反效果,看來這次跳神請下來的東西很多,從剛才的聲音來看少說也得有四五十號,它們應該都是被燒死的黃皮子,如果讓它們鬧起來那還得了?
想到了此處,老瘸子慌忙咚咚咚敲了三聲鼓,然後對著『我奶奶』賠笑道:「嗨,我說老仙吶,老姚頭不會說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給幫班我個面子,常言說得好,鳳凰不欺小家雞,真龍不惱大河魚,凡事都好商量嘛,姚四兒確實做錯了,可他也是眼拙認不得真神,您就……」
「沒個商量!!!」
『我奶奶』依舊沒有等老瘸子說完便厲聲打斷,只見她惡狠狠的說道:「那可是咱家五十多號命啊!趁我們睡覺的時候把我們活活燒死,我們即使拼了道行,成了孤魂野鬼但這筆血債,我要他家破人亡,全村都跟著一起陪葬!!!」
這話說出口後,我太爺爺真的一股急火被嚇暈了過去,看來這次不單單是要我爺爺的性命,就連全村的村民們看來也凶多吉少了,我太爺爺暈過去以後,我爺爺姚四也被嚇尿了褲子,他現在沒有力氣,動都動不了,只覺得天似乎都塌下來似的。
而那老瘸子也皺緊了眉頭,按他的話來說,他很久都沒有遇到這麼大的『怨』了,那個黃皮子的話很顯然不是吹牛,本來黃皮子的報復心就強,況且死的還這麼冤枉,看來它們已經打算放棄投胎的機會而跟這個村子裡面的人同歸於盡了。
這可怎麼辦?邵瘸子想了一陣後,便把心一橫,然後對著『我奶奶』說道:「黃老仙,幫班家裡早年是吃皇糧的,有些事情我也明白,可是冤有頭債有主,古代就有禍不及妻兒一說,您看咱們能不能別這樣?」
『我奶奶』聽完瘸子的話後一陣冷笑,然後陰森森的對他說:「你吃什麼糧我不管,另外皇上都死了多少年了?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咱們一家老小被攆到山裡,本想老老實實的躲幾年,可是卻橫死在這裡,幫兵你什麼也別說了,你要能耐,就用你的傢伙把咱們的魂兒都宰了,要不然,這仇必須得報!!」
「可是…………」老瘸子滿臉的無奈,他對著『我奶奶』說道:「您這不是為難我呢麼,要知道……嗯?」
就在老瘸子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他眉毛一挑,望著被附了身的我奶奶楞了一下,似乎發現了什麼,忽然他想明白了什麼。
原來,我奶奶被那些黃皮子輪流附身之後,右手的食指不停的抖動,俗話說十指連心,其實人的十根手指都有著常人不知道的秘密,醫道十三科裡面的號脈,多半也號的是手指,而東北巫教之中更有解釋,十根手指中有八根靈脈,分別為一手三根(男左女右),代表著,仙,外(外仙,即妖),正(邪法巫術),而每一類又大體分為五種,在另外一隻手上表現出來。
之前瘸子用針扎我奶奶右手的中指的意思,就是即將附身的是外仙,巫教裡的外仙不外乎胡黃白柳灰五類,被附身之後,我奶奶左手的食指不停的抖動,食指代表的正是『黃仙』,也就是黃皮子,所以說這次來的就是這玩意兒。
可是就在剛才老瘸子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忽然發現,『我奶奶』的左手拇指竟然也跟真抖了起來,拇指抖,代表著這屋子裡又來了另外一種外仙,正是『五類仙兵』中的首類狐仙!
本來這一屋的黃皮子已經夠鬧心的了,現在又殺來個狐狸那不是雪上加霜?但是老瘸子卻沒這麼想,他忽然想起我爺爺所說的山上之事,想想那姓喬的獵戶定是妖怪所變,可是它卻不曾害我爺爺,這其中定有蹊蹺,想到了此處,老瘸子便有敲了三聲鼓,然後對著『我奶奶』十分客氣的說道:「不知哪路老師到來,幫班有失遠迎,還請老師現身!」
他說完後,『我奶奶』頓時有些不快的說道:「哼,原來是七爺,什麼風把您從聚寶山給吹來了?」
這是『我奶奶』今晚首次話語有些放軟,而聽她這麼一說,老瘸子頓時眼前一亮,只見他恭恭敬敬的問道:「七爺,可是胡家胡七燈老師麼?」
老瘸子知道,狐家之所以能夠在五類中派名第一,那是跟實力分不開的,自古以來狐狸都被認為是最有靈性的動物,而傳說中,它們得道以後也有編製,分頭排二排,以此類推,排的上名號的一共有八排,而每一排都有『教主』,這胡七燈便是七排教主,是一名上了神調中名號響亮的妖怪,相傳每次狐家對外『平事兒』,它總是第一員大將,本事十分了得。
要真的是它的話,那可真好辦了。
果然,只見我奶奶低著頭又開口說話了,只不過這一次,她的聲音變成了男聲,同時平靜變得沉穩了許多,只聽她說道:「各位同修有禮了,老七也是因為自家閨女的事情,所以才趕來,正好碰見邵家幫兵在此,所以想向各位同修討個面子…………」
「你閨女?」只見我奶奶的聲音又變成了方纔那陰毒的聲音,我奶奶開始了自言自語,聲音一聲細一聲沉,就好像是兩個人對話一般,通過了她身上的黃皮子和胡七燈的對話,老瘸子才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因果由來。
原來,前幾年我爺爺姚四救下的那條火狐狸可大有來頭,正是這胡七燈的子嗣,本來它在這山中修煉,但道行尚淺,當時還不能幻化成人型,所以才被那喬獵戶所傷,幸好命不該絕,陰錯陽差之下被我爺爺姚四給救了,而且還受了我爺爺的一飯之恩保住了性命,所以對我爺爺充滿了感激。
狐仙記恩,所以在之後的日子裡,我爺爺每次上山打獵都能有很好的收成,正是因為這火狐狸暗中相助,過了幾年之後,它終於可以幻化人形,本來它想好好報答我爺爺,可沒想到我爺爺自己作死,那天晚上,它見我爺爺朝著黃皮子窩走去就暗道不好,生怕我爺爺惹禍,便按照記憶變成了喬獵戶的模樣,不想我爺爺和那喬鬥雞本來就是對頭,最後弄巧成拙被我爺爺一槍崩跑,等它回過神來的時候為時已晚,一窩黃皮子已經被我爺爺姚四兒火燒連營了。
它們本來都在一個山裡面修煉,平日裡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它也明白,那些黃狼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害死我爺爺的,為了報恩,它當機立斷馬上連夜趕往自己的老家,搬來自己的父親胡七燈下山解救恩公,由於路途遙遠,所以此時方回。
不得不說,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我那爺爺當真命不該絕,如果不是老瘸子趕巧路過這裡的話,早在下午的時候他就被凍死了,而如果不是他之前心中閃現善念的話,也不會有狐狸報恩請來救兵,此時老瘸子也不會有別的辦法。
那胡七燈說完後,黃皮子的冤魂卻依舊沒有給它面子,而是依舊陰毒的說道:「七爺,你該不會是因為自家的閨女而要我們罷手吧?!咱知道鬥不過你,但你要是真這麼想的,索性就宰殺了我們吧,咱們黃家可不是好欺負的!!」
這些個滾刀肉,老瘸子暗歎道,看來就算胡七燈來了也未必管用了,這也難怪,平白無故的被屠了滿門,放誰心裡誰能受得了?老瘸子知道現在已經不是他所能插嘴的時候了,所以只能靜靜的看著。
而那胡七燈則輕笑了一下,然後它說道:「不不,各位同修放心,老七來並不是要阻止你們,國有國法,道有道規,只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姚四惹了你們,你們儘管報仇,但是不要禍害他的家人和村子裡面的人,你們剛才也說了,現在年頭不行,我的廟都被砸了我都沒吭聲,因為事情鬧大了如果被現在的『朝廷』知道,到時候咱們恐怕連林子裡都待不了,都得玩兒完,明白麼?」
「………………」『我奶奶』說完這句話後,便陷入了短暫得沉思,看來,那胡七燈的話還是有幾分重量的,過了一陣,我奶奶開始一個人低著頭竊竊私語,又過了一陣後,她這才抬起頭來,只見她冷笑著說:「那好吧,既然七爺都發話了,我們也就賣你個面子,不動這個村子裡的人,不過就像你說的,冤有頭債有主,老姚家一家是跑不掉的,他對你家有恩,對咱們卻有仇,你們胡家不是重恩麼?那好,咱們就來賭一賭,我們會一直看著他家,如果一有機會咱們就會下手,直到老姚家斷子絕孫,咱們黃氏一族就此立毒誓,七爺,你敢不敢賭?」
胡七燈平靜的說:「其實你們這又是何苦……好吧,既然話已經說盡,那我就應了這賭,恩與仇,看看誰能贏吧。」
『我奶奶』說完這句話後,忽然轉身,對著已經嚇傻了得我爺爺一揮手,然後奸笑道:「那我先收個綵頭!!」
她那一下子並沒有打到我爺爺,只是在她面前一晃,但是我爺爺卻『哇』的一聲,然後暈了過去。
我爺爺暈過去之後,之見我奶奶冷冷的笑了一下,然後開口說道:「七爺,那咱們來日再見。」說罷,她一低頭,屋子裡的溫度隨之恢復少許,老瘸子明白,那些催命的傢伙已經走了,不過是暫時的。
胡七燈沒有走,它留了下來還有話要交代給老瘸子,聽老瘸子對我講,當晚胡七燈對他說,那些黃皮子這回是吃定這老姚家了,剛才它們已經奪走了姚四三魂七魄中的兩魄,姚四即使醒了也是個廢人,活不了幾年了,不過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如何能保全他們一家。
胡七燈當時問老瘸子的意思,老瘸子自然明白現在只有一個辦法能夠保護姚家,於是老瘸子便對那胡七燈說,既然現在已經這樣了,那就只能請你的閨女留下來,當他們老姚家的『保家仙』了。
保家仙,其實也是東北道教文化中的一部分,一般供奉的就是之前所說的『胡黃白柳灰』(狐狸,黃鼠狼,刺蝟,蛇,老鼠)這五類仙族,每逢初一十五上供,把家裡供給它們當道場,而它們也會保佑這一家,在東北,供奉胡黃二仙居多,據說,最早的保家仙就是胡黃,是當年的努爾哈赤所封。
其實胡七燈也有此意,只不過它不好開口,如今見這幫兵請求,便很快就答應了,只不過他有個條件,那就是不能對凡人說起它們仙家賽賭一事,畢竟這不光彩。
於是,送走了胡七燈之後,我奶奶十分虛弱,便也昏睡了過去,老瘸子叫醒了我太爺爺後,簡單的對他解釋了一下,只不過把胡七燈之事略去沒講,再聽到我爺爺醒了也是廢人後,我太爺爺老淚縱橫,差點又哭昏過去,幸好,他還明白事理,聽到老瘸子說必須要請保家仙後,便啥也沒說就答應了。
他翻出了一張過年寫福字兒用的大紅紙,由老瘸子工工整整的在上面寫上了『姚守信』之位,姚守信,就是那火狐狸的名字,之前說過了狐仙記恩,恩情沒有償還之前絕對不會撒手不管,據說那火狐感激我爺爺姚四的救命之恩,便發下大願,終生守護姚家,並且換了名字以示其決心,對此胡七燈以及老瘸子大為讚賞。
然後它便上了排位,住在了我家的倉房之中。
折騰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我太爺爺哄著眼圈兒帶著老瘸子去了生產隊,跟隊長要了個名額後,老瘸子便留在了這個村子裡面,他在村頭蓋了一間小草房,一住就是好幾十年,村子裡的謠言很玄乎,慢慢的大家對他『懂行』的事情心照不宣,隊裡面對這事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從此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兒啥的都找他去幫張羅,不過,從那天開始,他再也沒跳過神兒。
我爺爺整整睡了三天後終於醒了,他從此瘋了,成天嘻嘻哈哈的傻笑,跟丟了魂似的,不過咱們都說瘋子能看見正常人看不見的東西,這是真的,有的時候,他會望著窗外忽然大喊:「狐狸!狐狸!!」
我奶奶從此終日以淚洗面,雖然她也知道老瘸子救了她家,但是人終究都有私心,更何況她還是一個女人,自己的男人變成了這幅模樣,怎能不讓她傷心?久而久之,她就覺得老瘸子本來應該能救好姚四的,可是他卻沒那麼做,所以都是他的錯。
人,終究都需要給自己一個借口,所以從此之後,我奶奶沒有再跟老瘸子說過一句話。
幸好,我爺爺雖然傻了,但卻也知道吃飯睡覺,沒過多久,我奶奶竟然懷孕了,十個月後,他生下了我老爹姚東昇,又過了兩年,我爺爺撒手人寰,同一年,我太爺爺也跟著去世了。
我老爹十九歲和我老娘結婚,二十一歲就有了我,在我三歲的時候他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帶著我老娘到城裡面打工去了,而我,之前也說過了,我是被我奶奶拉扯大的,經常聽她講,我爺爺當年行善救狐狸的故事,她真的是喜歡我爺爺的,在她的眼裡,我爺爺是那麼的善良。
確實,在某種角度上來說,我爺爺當真善良過,也正是他的這一絲善念,救了他和我們一家。
後來我慢慢的長大了,現如今再回首去想這個故事,心中不由得五味陳雜,佛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善因善果,惡因惡果,可這其中滋味,又會有幾人明瞭?
這正是無巧不成書,想我爺爺姚四半輩子吊兒郎當,誰能知道他一生之中所作過的最正確的事情,竟然是一次放生呢?施救於生,福報迎來,惡念一起,害人害己,看來,他還是自己救了自己啊。
講到這裡,我不由得感歎,善惡到頭終有報,無論是在什麼時候,舉頭三尺有神明,無論是在什麼地點,哪怕是在那個被公認為『沒有牛鬼蛇神的年代』,哪怕是在這窮山僻壤的破山溝子裡。
這就是我家裡的故事了,但卻不是我的故事,畢竟他發生的年代太過久遠,雖然離奇,卻不甚恐怖,小的時候我完全是把他當成聊齋來聽,畢竟不是親身經歷的就無法真正的體會,而我的故事,或者說經歷,在某些時候,依舊會給人這樣一種感覺。
那得從我十八歲那年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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