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要我面前裝可憐。」信的聲色也緩和了下來,「既是報了官,我當然是要徹查了,你們兩派那碼頭鬥來鬥去,不光是你們自己吃虧,影響了水岸人家,聽說因打架,你們都誤傷了兩個無辜姓,卻讓他們的妻兒找誰說理去?」
「我!……」那史雲龍一挺腰桿,想要說什麼,看到信的面龐,又軟了下去。
「今日是私宴,這公事還是留到公堂上說罷。」信轉了臉色,又變得和藹起來,走到安小樓身旁,接過自己的孫子,抱懷裡逗弄起來。
安小樓站一旁,大略也有些明白了,這史家的手下跟魯家的手下不但有生意上的競爭,還有地盤上的爭奪,上一次打架想必都是吃了虧的,感情今天拉自己來做人情了。
「安兄弟!」史雲龍拉了拉安小樓,「今日宴後,你且隨我去個地方。」
安小樓想,這又是唱的哪出呢,不過不管他要做什麼,且先冷眼旁觀,遂點了點頭。
「啟稟老爺,一切準備妥當,吉時已到,還請老爺和孫少爺入席。」就這尷尬時分,府一個下人匆匆來報,於是信呵呵笑著說道:「今日是開心的日子,我們暫且忘卻那些俗務,老史,安兄弟,你們一定要我這裡吃飽喝好,不醉無歸!」
「好,不醉無歸!」安小樓大聲道,他也已經很久沒有痛快的喝過酒了。
酒宴被很是心的分了官民兩邊,一邊方便同僚溝通,另一邊方便士紳交流,安小樓和史雲龍自然是民之一列了,他從不知道,原來這大夏王朝,商賈的地位是如此低下,即便像史雲龍和魯知秋這樣的富豪,也只能坐下,那些得坐高位的,全是士子紳士,而那些眼高於頂目空一切的士紳們,是對史雲龍之流都不拿正眼瞧一瞧。
「這世上的財富不都是這些辛苦打拼的商人和那些拚命做工的工人賺出來的麼?這些穿的人模狗樣的士紳們還不是被商人工人們養起來的,憑什麼那些他們就要位高一等?」安小樓身為一個現代人,自然無法接受這樣一種階級觀念了,心不由得替商人們憤憤不平起來,暗自狠,若是有機會,一定要讓這世上的商人們有揚眉吐氣的一天。
宴席進行了幾乎整整一個下午,安小樓耳邊充斥著各種恭維拍馬聲,實是聽的厭了,就他無聊賴數手指頭玩時,對面那列酒桌上就站出一個人來,滿面紅光,應該是喝到興奮了。
「今兒個是大人的孫子慶生,我們得來點錦上添花的玩意!我建議,大家來個詩詞接龍如何?看誰能逗得少爺笑!」
此言一出即可便引起了眾人的響應,響應的也都是些讀書做官的,那些素日埋頭於生意俗物的人,自是不精通此道了,因此安小樓他們這一排三張桌子,僅是稀稀拉拉幾個人響應,多數都是跟著起哄的。
「哎!」信道,「他一個小孩子,怎撐得住這許多長輩們的好意,看折殺了他,你們要鬥詩便鬥,不許拿著我孫子做由頭!」說罷拂鬚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皆知這是大人客套,於是紛紛說哪裡哪裡,這時那打頭的人便說了:「我們今日便從詠物詩開始!那麼老夫不才,獻醜了。」
這人環顧四周,但見這擺宴席的地方翠竹悠悠,便即興道:「玉管觀天地!」
「好詩!」這人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官,話音還未落,便引的聲聲叫好,安小樓聽的是直想吐,詩麼,連他這不通詩詞韻律的人都知道,太一般了,就算是不錯,也值不得這麼多的叫好,但見那些叫好的人,俱是一些官紳士子,一個個交頭接耳,似乎硬是要把這區區五個字給批出五字的賞析來。
「史老爺,這人是誰啊這麼臭屁?」安小樓終於忍不住向旁邊一臉茫然的史雲龍問道。
「他你都不知道?這可是蘇州一肥,鹽運使劉茂泉劉大人,外號劉大腦袋。」史雲龍附耳道。
「哦!」安小樓忍住笑,拿眼打量著那劉大腦袋,腦袋夠大,肚子也夠大,那官服穿身上,上邊窄小下邊翹起,整個身子只能看得到一個大肚皮,史雲龍雖然也是胖乎乎的,但是卻沒他這樣出色的肚皮。
「你別看他這樣,五年前到蘇州來的時候,可是精瘦精瘦的一個人,風流倜儻,迷倒了多少青樓女子,唉,結果做了幾年鹽運使,就成這樣了。」史雲龍歎道。
安小樓瞇瞇眼,心裡想那人肚子裡得裝多少民膏才能肥成這樣啊。
「過獎過獎,下面是哪位啊?」那劉茂泉謙虛的笑了笑,環顧一下,問道。
「那就由小可來。」一個年輕人站了起來,卻正是那位外表看來一表人才的賈連生。
「哦哦,原來是賈公子,快請!」劉茂泉急急說道。
「劉大人說的是玉管觀天地,我接的下一句詩便是交結有蘭梅!」賈連生習慣性的一手拿扇子畫圈,一邊拗著腦袋,拗過去,拗過去直到拗不過去。
「好!」這一次的掌聲歡呼聲竟是比那劉茂泉還要大些,就連那劉大腦袋也起勁的喝彩著,安小樓偷偷向人群望了一眼,只見信一直保持一個微微笑的神態,既不讚揚,也不貶低,真是老滑頭一個,再一看,唐爾正正坐對面的末座,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看來還為如煙的事情犯愁,也不知道他是否曉得眼前這賈連生便是那個想要包養如煙的公子哥。
那賈連生得了眾人喝彩,假作謙虛的客套了一下,也便坐下了,他坐下以後,便再無人肯出來接下一句,原本的五言絕句,經到第二句便結束了。
「明明還沒完啊!」安小樓自言自語道。
「我的兄弟唉,你知道啥啊,這人一出面,誰還好接下一句?接的差了,遭恥笑,接的好了,那賈連生臉上還掛得住麼?得罪了賈連生便是得罪了戶部尚書,誰會做這傻子。」史雲龍咕噥道。
「沒想到你個盲對這官場上的事門兒清啊!」安小樓不由得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
「咳咳,必須清楚啊,你要知道,我們這些經商的,哪個衙門的尊神都不敢得罪……」史雲龍老臉紅了一下,尷尬道。
「如此,便無人接的下來了麼?」這個時候信笑瞇瞇的話了,眼睛不住的往安小樓身上瞟。
看我,看我,再看把你吃掉。安小樓惡狠狠的想,這老小子沒準打我主意呢。
「大人,下官有兩句要接!」這時,一個年輕體長,留著一撇小鬍子,乍一看似是年,再一看其實還是年輕人的人站了起來,不是唐爾正還能是誰?
「爾正?好!」信笑了笑,目全是鼓勵之色,「有何佳句不妨吟誦出來,須知花齊放才是春哪!」
「方纔兩位大人的詩句分別是:玉管觀天地,交節有蘭梅,這兩句端的是好句子!」唐爾正站起身,走到央過道,習慣性的踱著步,先是恭維一番,然後說道:「下接便接兩句,分別是:萬仞雄姿立,千條翠羽飛。」
人群先是沉默一下,眾人紛紛交接耳,只見那信臉上一陣喜色洋溢著,忍都忍不住,終於一拍桌子大聲道:「好一個萬仞雄姿立,千條翠羽飛!爾正你胸有天地,由此可見,若是向著那堂皇大道走,必定前途無量!」
眾人原本覺得好,好是好,卻無人敢叫好,這前頭兩個,誰都不願得罪,現眼見這蘇州知府都開口這麼說了,也便紛紛附和,交口稱讚起來。
唐爾正知道信話裡有話,面色微紅,抱拳道:「學生慚愧!慚愧!」
「可還有人接的下去?」信拂鬚道。
信目的讚許之意讓眾多的人都望而卻步,別說這蘇州城裡,唐爾正若稱第二才子,別無人敢作第一,即便是有人,此刻怕也不好強出頭。
那賈連生面色一陣陣的變化,到底是少年心性,掛不住臉,忽地站起來道:「下還有一句,不知唐兄可接否?」
安小樓嗅了嗅空氣,一股子火藥味,回頭對史雲龍道:「要打起來了。」
「嘿嘿,打,他們掐死掐殘了,我們老姓才過的快活。」史雲龍一聲壞笑,安小樓深望他一眼,總覺得他好像是吃了官府莫大的虧一般。
「哦?」信似是很開心,「如此甚好,那麼賈賢侄請接下一句。」
須知唐爾正那一句已是十分驚艷脫俗之句,既表達了清竹的高潔,又表達了自己的志向,一語雙關,乃是佳品,要想接好這句,須有極大的采,方能避免狗尾續貂,這賈連生縱是有才,也不免要沉吟斟酌一番。
只見他場踱了幾步,想了想,那眉頭時而散,時而深鎖,臉上一時驚喜,一時又喪氣,不住的點頭又不住的搖頭,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方才驚喜大叫道:「有了,有了有了有了!」一連四句有了,委實是讓眾人吃驚不已。
「這詩前四句是這般:玉管觀天地,交結有蘭梅。萬仞雄姿立,千條翠羽飛。我這後兩句是:立身皆有節,雨雪不摧眉!」
安小樓聽著看著,心裡也覺得這是好句子了,難得他一個紈褲子弟,也能有這般才華,而非一肚子男盜女娼了。
「呵呵,賈賢侄果然好采,不錯不錯!」信頷認可,句子是好句子,人是官少爺,知府都點頭了,眾人豈能不連聲附和,於是場上又是一派較好聲。
「咦?」這時人群有人輕聲詫異,「還差兩句,卻不知這後兩句誰人能接?」
「對啊,前句都是很妙的句子,當有人把這後兩句續上才行!」這些人也不知道是誰,惟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唉,唐大才子和賈公子的佳句,誰能接的上來啊!」這時有另一個蒼老聲音歎息道,「絕句,絕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