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從噩夢中驚醒的男子,陡然直起身來,張皇四顧。片刻的彷徨過後,他才隱隱發覺,原來自己身處的,依舊是這片幽暗的樹林。微弱的光線下,稀疏的雨滴,正沿著葉間的縫隙不時落下,在青石上擊出輕脆的妙音……
「原來,只是夢麼?」信手抹去了額頭的涔涔冷汗,石不語長長的出了口氣,似在自我安慰。只是笑容未不語,忽的憶起昨日種種傷心的他,卻再度黯淡了目光,喃喃道:「原來,不只是夢……」
下一刻,他搖了搖頭,強迫著自己轉移注意力,開始打量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環境來。篝火早已熄滅,酒罈也已空空,那幾位自稱五竹的奇怪男子,不知何時已悄悄離去,只餘下空蕩蕩的幾棵樹幹。而在這一面,清荷、幽姬兩人正相擁取暖,睡得極熟,更遠一些,則是那位輕輕打著呼嚕的宇文來呼。
「還有八天……」片刻之後,將目光投向北方天空的男子,忽的如此歎息道。還有八天,便是初八,在那一日,曾經依偎在自己身旁的玉人兒,便要嫁為人婦,或許日後相見時,她已攜兒帶女,成了與自己擦肩而過的路人……
而這樣的結局,似乎已注定無法避免,除非那消息,只是道聽途說的流言。或許李六隻是在酒後信口胡扯;或許與李密結婚的,並不是凝寒;或許他們只是在演一場戲,為了某種目的,或許……或許,有太多的或許……
「不可能的!」輕輕拍打著面頰,石不語試圖從幻想中清醒過來。然而,雖然反覆的提醒自己,但萌生的希望,卻已如燃燒的野火一般,完全無法遏止。不知何時,原本靠在樹幹上的男子,已徐徐立起身來,沿著樹幹不住徘徊,步伐亦變得越來越快。
半晌過後,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他忽的驟然止步,信手撕下一塊樹皮,在上潦草書了幾字,輕輕放在清荷的身旁,隨即轉身離去。只是行了幾步,他卻又再度折返回來。脫下外衫披在清荷與幽姬的身上,又凝視片刻,這才重新離去,匆匆消失於林間的霧靄中。
只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便在腳步聲消失的瞬間,原本熟睡中的清荷、幽姬卻已同時坐起身來,心意相通的歎息了一聲。
「等我十日,即回!」輕輕念出樹皮上的草書,清荷放手讓它飄走,幽幽道:「這樣做,真的好麼?」
「不讓他親自去一次,終究不會安心!」宇文來呼微微睜開虎目,淡然道,「無論結果如何,迴避,總不如面對……」
數年以來,隨著濱海勢力的逐漸膨脹,安陽城的規模也已擴大了一倍不止,且不提市面的繁榮與人口的興盛,單單那當初潦草竣工的王府,也在兩年前因了諸般事宜的繁雜,被迫擴建了一次。
但這幾日來,因了李密的婚事,這原本因為擴建過度而顯得有些空蕩蕩的王府,卻突然再度變得擁擠不堪起來,彷彿一夜之間回到了數年之前。直叫王府上下的各色人等,從管事到雜役都忙得腳不沾地,如同練就了「草上飛」一般。
實際上,兩位當事人因了各自的原因,都不願意如此興師動眾的操辦,但各處府縣的官員、地方上的大商大戶,乃至於中原各處交好的勢力、豪傑,卻都不知從何處得到了消息,齊齊遣人趕來賀喜。數日之內,便將整座王府塞得滿滿當當,單是那些費了重金置辦的賀禮,便需要三百名士兵來運送看守……
因了這種意外的盛況,原本接下這婚嫁諸般事宜的管事陳三,在措手不及之下,登時忙得日夜難安,足足瘦了五斤有餘。以今日為例,他從清晨之時便招呼著僕役佈置新房,到此時正午,便連一口水都未曾喝過。饒是如此,卻仍然時不時冒出一些雜亂之事,害他必須分神料理……
例如此時,正忙著張燈結綵的庭院中,不知怎的,又讓那只生性喜歡亂躥的小白溜了進來,在紅毯上留下了一連串的黑印。若是換了尋常的畜生,陳三早就一腳將之踢飛,只是這小白的原形卻是他見識過的,完萬得罪不得,當下只得強露出一張笑臉,匆忙將它抱起,送至後院去。
只是,旁邊一位正忙著懸掛花燈的僕役,望著陳三匆匆遠去的背影,忽的拍著額頭,疑惑道:「奇怪,我若沒記錯,方纔還見漪靈小姐抱著小白出府,怎麼此時又見它……」
且提這僕役無意中一語道破真相,那陳三抱著小白來至後院,信手將它放在水池邊,便即離去。而他的身影剛剛消失於大門之外,方纔還伏於池邊低聲嗚咽的小白,卻突的直起了身子,帶著人性的表情,四下張望起來。片刻之後,從它的獸嘴之中,忽的吐出一句幽幽歎息:「這裡,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
不消說,這小白,自然便是凌晨時從鐵崖谷趕來的石不語所化。在望見王府上下的那種喜慶氣氛時,他原本抱著幾分希望的心,早已破碎得七七八八,只是既已來到,難免存著最後一絲念頭,當下趁著漪靈抱著小白離開的機會,搖身化形,混入了府中。
眼前的後院,是他當年與諸女居住的地方,自然極為熟悉,然而風景依舊,音容笑貌卻都已消逝而去,正因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的詩詞。唏噓了一陣,石不語勉強收拾了心情,按照曾經的記憶,向著凝寒的寢室所在奔去,只是沿途之中,卻見這後院極為冷清,莫愁、珈漣諸女的身影都未曾見,便連往日時常響起的笑聲嗔罵,也未聽得到半句。
「難道,她們都已不住在這了嗎?」石不語心中疑惑,不禁加快了腳步,好在片刻之後,他已望見凝寒房間那半掩的門扉,其中更有女子言談的聲音,隱隱隨風傳來……
這略帶清冷的聲音,極是輕柔,但石不語聽在耳中,卻如遭遇雷擊一般,整個身子都急劇顫抖起來。熱血上湧中,他幾乎便要化回人身撲將進去,卻終於按捺住了這種瘋狂的想法,只是輕輕行至門邊,低鳴幾聲,鑽了進去。
正在言談的聲音頓時嘎然而止,片刻的沉默後,忽聽得一聲輕呼,一對玉臂將自己輕輕抱起,略為遲疑道:「小白怎會在此?它不是隨著漪靈出去了麼?」
這聲音極為熟悉,石不語抬頭望去,恰恰對上了漓渺那張帶著三分陰沉的面容,頓時怔了一怔。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卻又聽得一旁漓微的聲音徐徐響起道:「隨它去吧,想是中途跑了,我們且說正事!凝寒,這是你要的海圖……」
她說著話,已將手中的一份圖紙遞給坐於銅鏡之前的玉人兒,石不語心中不住顫抖,順著她的指向,微微抬頭望向那邊。略有些模糊的銅鏡中,正映出一張帶著幾分憔悴的容顏,神色清冷,眉宇含憂,但一顰一笑之中,卻仍藏著那種徐徐沁人心田的美感,正如許多年前,令石不語不禁沉醉於其中的一樣……
低促的呼吸聲中,坐在銅鏡前的凝寒,已輕輕探手接過了海圖,在略微翻看了數張之後,她微微頜首,露出淡淡的笑容,柔聲道:「辛苦你們了!」
漓微靠在木牆上,隨意聳了聳肩膀,淡然道:「舉手之勞罷了!不過,你要這東西做什麼?打算和李密出海麼?」
凝寒輕輕應了一聲,未曾多言,只是仔細將那海圖收在了懷中。漓渺輕輕撫著石不語的白毛,並未多言,但此時卻忽的冷笑道:「泛舟海外,倒的確是避開閒言碎語的妙法,只是你們心中,便真能自安了麼?」
「妹妹!」漓微輕輕一聲呼喝,打斷了漓渺的諷刺。漓渺撅了撅嘴,似乎還有些不滿,但凝寒卻已輕輕搖頭,接口道:「無妨!這些話,我近來也不知聽了多少,早已麻木了……」
漓微歎息一聲,低聲道:「凝寒小姐,數年來,你對我們姐妹二人也頗為照顧。如今逝已歿去,元兇伏誅,我們在此停留,也沒多少意思,所以……」
凝寒微微一怔,沉默不語,過得半晌,方才徐徐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強留你們。只是,你們可曾想過要去何處?」
漓微搖了搖頭,頓了頓,卻又道:「眼下還未想過,不過四海廣闊,要尋個容身之所,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臨行之前,我卻還是要勸你一句,不是因了不語,而是因了你對我們的照顧……」
「我明白……」凝寒手中的木梳微微一滯,卻又恢復了輕緩的梳理,「只是,我已應允了李密,便不會後悔!」
這句話,雖然輕柔,但語意卻是斬釘截鐵般的毅然,石不語在漓渺的懷中聽了,不禁心頭一震,撕裂般的痛感頓時瀰漫開來,滿腔的氣悶無處發洩,都化作了喉間的哽咽與身軀的不住顫抖……
恍惚之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跳下漓渺的懷抱,踉蹌離開這個房間的。只是,許久之後,當他從行屍走肉般的迷失中回過神來時,才發覺自己已蜷縮在清冷的池邊。略帶漣漪的水面上,映出了一隻顫抖的小獸,而順著面頰流淌而下的,是滾燙的淚麼?
「原來,我也會,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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