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如沒有下船?」
田常到了巳時帶著淫笑來見張溥,把張溥的艙門敲得震天響,張溥實在無法裝睡,只能打開艙門請他進來。
「你昨夜下船了?」
「都說福清女別有風味,自然要下船去品嚐一番。」
田常哈哈大笑起來,他的國丈家人身份,除了在蓬萊號上不大好使外,在別處還是相當好用的。至少那位紅牌,聽聞他的身份之後,便膩纏得他筋酥骨軟,也算是將今日的疲憊掃空了。
「船就要走了吧,田兄何不與我一起出去看看?」
「看來天如是不願意見我啊。」田常一邊說一邊瞄了張溥的那張桌子上的紙一眼,那上面寫著「新襄學術」四字,一篇文中全是勾抹塗寫。
這是萬時華寄給張溥的一張《新襄學術》,因為文章來源有限,俞國振暫時將之辦成了學術報刊而不是雜誌。
正是載有那篇《從屁股到腦袋》的那期,隨報紙寄來的還有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說是「華夏四千年興亡之根源,盡在此文中矣」,萬時華甚至說「先師道統,今聖再傳」——在他信中,簡直將俞國振擺到了儒家正統道統繼承人的位置上。收到之後,張溥回信裡嚴厲批評了萬時華,可萬時華接下來的信中,雖然沒有再如此無限拔高俞國振,卻再三邀請張溥來新襄看一看。
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但是張溥不能不為自己此行可能遇到的事情做準備。他想得到俞國振在財力上的支持,同時又不想看到俞國振的文章繼續「謬種流傳」,正是這種複雜的心思。讓他沒有在路上立刻去求見俞國振。
他還是想把一切事情放到新襄來說。
兩人打著哈哈,說些不著邊際的風花雪月。然後緩緩踱到了船下。
景色沒有什麼好看的,至少在張溥眼中,一切都很枯乏。但就在他想要回到船上時,碼頭外卻亂了起來,緊接著聽到有人喝斥、驚呼的聲音。
沒過多久,卻見一頭大狗熊緩步行來,那狗熊渾身油光發亮,而且熊身上還坐著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此人雖是出家人裝飾,卻油頭粉面,鬚髮衣裳都拾掇得極為順溜。
江湖上耍把戲賣戲的。有牽猴兒的。自然也有牽熊的,不過像這道士模樣,怎麼也不像是那種人。
「兀那道士,休要過來,你那熊……休得驚擾了貴人!」
田常的僕從沒等道士靠近就呼喝起來。他們手中倒是沒有兵刃,看著那大狗熊,心中多少有些發毛:這道人看來果然有幾分神通,否則如何能將這狗熊收得服帖?
道人哈哈笑道:「休懼,休怒,休嗔怨,勿驚,勿惱,勿惡言……貧道只是想問一下。這可就是去往新襄的蓬萊舟?」
「正是,你想怎樣?」
「自然是搭船前往了。」道人輕輕用手拍了拍座下狗熊,那熊擺了擺大屁股,便向著登船處繼續行去。道士騎在熊身上,眼睛卻四處亂瞄,只不過他眼睛見著漂亮的福清女倒毫不停留。可看到秀氣的年輕男子,倒是移不開了。
碼頭上的混亂,也吸引了正準備回華清號的俞國振,在看到這個騎熊而來的道人後,俞國振先是一愣,然後笑著回頭道:「安民先生,見過騎熊的道人否?」
「倒是未曾見過,莫非是個有道行的?」茅元儀也開了個頑笑:「就是不知是截教還是闡教。」
「道士呀,休再往玄都觀前種桃花,休再將玉印換酒胡姬家,休再向邯鄲店裡爭遲差,休羨他紫閣畫堂金作馬,自有個冷泉煮石野生涯,遙聞得白玉京中花已發,便高臥鶴背入雲霞……」
那道士騎熊而來,眼中顧盼輾轉,頗有旁若無人之態,到後來,他乾脆敲著漁鼓唱起了道情——網俞國振聽了心中一動,原本這道人騎熊而來,形狀就頗為怪異,讓他有幾分興趣,聽了這道情,更有與之一談的心思。
與當初宋獻策欲鼓歌打動他時惺惺作態不同,這道人舉手投足泰然自然,深得自然之趣味。
故此他笑吟吟背手而立,只等那道士近到前來。
道士到他身前之後,稽首行禮:「二位相公,貧道有禮了。」
「道人欲入白玉京,為何棄鶴騎熊罘?」俞國振頷首示意,然後笑著問道。
「實是修行不足,身軀頗重,鶴不能承也。」騎熊道士一本正經地道:「而此熊靈性未開,不足以登白玉京,特來求星槎一乘。」
俞國振啞然失笑:「原來道士是來打秋風的。」
這道人看來也是要去欽`州,只是蓬萊號收費高昂,除了被新襄邀請的人或者那些往來販運想要省事和安全的商賈,一般就只有家境殷實的讀書人才能乘得起。這道士雖然拾掇得整潔,卻算不得富貴,自然只有乞求相助了。
上下打量著道人,俞國振心中一動:「不知道人如何稱呼?」
「貧道盜泉子,俗名張應宸。」
這道人的道號倒是有趣,而且盜泉子與癸泉子,一字之差罷了,俞國振心中隱隱生出的念頭就更加清楚了。
對於宗教,俞國振的態度是很堅決的,適當的宗教,既有助於人情安穩,也有助於社會的多元化,只是那種排外和宣揚末日的一神教,才受到他的嚴厲打壓。隨著新襄人口的眾多,各地的宗教和迷信都出現,不過產自本土的道教始終保持著強勢,這與老君觀裡癸泉子的作用是分不開的。
可對癸泉子,俞國振有更多的期待,比如說,在醫學、化學和生物學領域,癸泉子這老道都展露出極癡迷的專研精神,並且取得了不少成果。這種情形下,單純將老道視為一個宗教人士,未免浪費人才,既是如此,一個可靠的宗教界人士,來管理宗教,最重要的是,形成對抗一神邪教體系衍生出的各種文華的華夏文化先鋒,為百年大計做好基礎,這是必須的。
這個道士道號盜泉子,倒與癸泉子有些相似,也不知二人有沒有關係。
「道人飯否?」
「尚未。」
此時大約是巳時三刻有餘,快到午時,俞國振便邀盜泉子吃飯。俞國振生活儉樸,若是方子儀或者柳如是、小蓮跟著,怕她們受著委屈,可能會隨行帶著廚子,但他自己則是與虎衛同吃同食。要招待客人,自然不能這樣簡陋,於是便在岸上尋了一處酒家,見一頭大狗熊闖了進來,酒家裡頓時亂成一團,還是隨行的虎衛付了賬,酒家店主才膽戰心驚地遠遠招呼:「客官要什麼?」
「先給俺的熊來點蜂蜜,再給它二十斤熟肉。」盜泉子道:「至於道人,泉水煮石亦可也。「「客官,這熟肉好辦,可是這蜂蜜……小店卻是沒有。」
「藥鋪裡總有,快去取來。」盜泉子揮了揮手:「速去速去!」
酒家來去倒快,然後便是給人上菜,俞國振聽得盜泉子說自己泉水煮石即可,原以為此人對吃的並不急切,卻不想酒菜上來之後,還未等他下筷子,盜泉子便手舞指飛,將肉菜挑了個精光,轉眼之間,桌上便是杯盤狼藉。
「道人心太猴急,太猴急,尚有好菜未上,這般囫圇吞棗填飽了肚子,再來好菜的話當如何?」
「非是飽讀詩水溫吞水,實是橫行花裡餓魔王,如何能不急,不猴急才怪!」盜泉子說到這,起身正式向著俞國振行禮:「貧道拜見南海伯。」
「道士也知道區區?」
「貧道方外之人,所拜非朝廷名爵,實救京畿、南直隸、湖廣千萬人性命之功業也。」
盜泉子話裡帶著恭維之意,但他說出來時卻是極為誠懇,讓人覺得他所言儘是出自真心,沒有半點虛偽。俞國振微微一笑,他已經不是莽撞少年,任別人說得天花亂墜,他都能心守恆一。
「兩年之前,便收到癸泉子師兄的信了,不過當時貧道還想觀望一二,到前些時日才下定了決心。」盜泉子又道:「這才從龍虎山來,不意能途中遇著南海伯,這也確實有緣。」
果然和癸泉子那道人有關!
對於癸泉子,俞國振一直覺得有些意思,這道人遊走四方,結交各路英雄,看起來也是個志向遠大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原本的歷史中卻根本沒有聽過此人名頭。這些年來,像宋獻策等,都是癸泉子引薦來的,論及識人,此人在俞國振帳下當數一數二了。
「既是癸泉子道長師弟,那便不是外人。」俞國振道:「人在旅途,不好招待,等到了新襄,必會同癸泉子道長與盜泉子道長接風。」
盜泉子笑著點頭致謝,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俞國振,那目光多少有些灼灼,即使俞國振見慣了別人仇恨或敬仰的目光,面對他這種目光,也忍不住有些不適。
酒飯足畢,俞國振招呼盜泉子上船,盜泉子卻道:「貧道上船無妨,只是這只熊卻有些麻煩,少不得讓它先入山林,免得它傷了人或者人傷了它,都是貧道惹來的禍端。」
說完之後,他竟然真地騎著熊揚長而去,看著他的身影,茅元儀道:「這道人不俗。」
「確實。」
俞國振笑了一下,道人不僅外表不俗,談吐間也風趣,倒是個合適的神棍人選。剩餘的,就看他的表現了,若是表現得好,他完全可以將癸泉子從宗教事務中解脫出來,完全投入實學研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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