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千秋一道統(一)
史可法放下筆,沉重地歎了口氣。聖堂最新章節.
天色已經漸晚了,但手中的公務卻還沒辦完,他推開窗子,烈烈的北方頓時撲面而來,吹得他身體劇烈地抖了抖,瞌睡也因此飛走了。
這裡的寒風,讓他想起京畿外那無名古寺來,那一日風大雪狂,可恩師左忠毅公覆在自己身上的貂裘,卻是那麼溫暖。
或者象京城之中廠獄之內的刻骨寒風,凍得人從骨頭裡往外冷——或許只有恩師那樣肝膽心肺皆為鐵石者,才能承受得住這樣的凜冽寒氣吧。
他今年虛歲三十五,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也是勵志有為之際。從受張國維所薦來安廬起,他便兢兢業業,幾乎沒有休沐過。
但越是如此,他便越覺得心中不安,安慶、廬州,這是江左重鎮,可這兩府之中,竟然沒有可守之兵!
若不是年初桐城民亂,讓他被調到了這一帶來,他幾乎就想不到,如此靠近應天府的心腹之地,守備竟然如此鬆懈,不僅兵額完全不滿員,就是勉強湊出來的那些兵,也一個個東倒西歪,如同沒有吃飽飯的饑民一般。
甚至連年初擊敗了桐城民變的襄安巡檢司,派來供他檢選的兵員,也就是四十個老弱病殘,哪裡有傳說中的精銳模樣!
史可法有些弄不明白,自己上任數月以來,一直都是忙,忙得不可開交,可是為何就是沒有一支足堪使用的官兵。
「道鄰兄,還在忙啊?」
他正思索間,門被推開,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人走了進來。
張溥。
在錢謙益被捕之後,張溥就驚得連夜離開了南京城,他自己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特別是那兩萬多兩黃金被「吳三桂」黑吃黑擄走之後,他甚至連家鄉都不敢回,只能來托庇於史可法,在史可法帳下充任幕僚。(《》.)
史可法並不知道他謀劃賄賂內朝趕走溫體仁的事情,只以為他是怕被錢謙益牽連,同為東林一脈,史可法又一向深慕老師左光斗膽氣的,當然毫不猶豫地接納了這位名聞天下的復社領袖。
在史可法這邊呆了兩個月,發覺錢謙益並沒有將自己供出來,吳三桂回關外時在山~東又遇「賊寇」襲擾,身受重傷幾乎是隻身逃回,因此張溥懸著的心漸漸放下,又開始謀劃如何實現平生志向來。
「天如賢弟,比不得你悠閒啊。」史可法看著張溥,頗有些無奈:「身荷國恩,分守一方,如今卻連三千可戰之兵都湊不出來,難道我只是在屍餐素位?」
「道鄰兄何出此言,你如今正是有為之時,不可以有此消沉之語!」張溥正色道:「左忠毅公泉下有知,見你這模樣,必然再啐而罵之!」
「是,多謝天如兄教誨。」史可法悚然動容,向著張溥一揖。
「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張溥坦然受了他這一禮,然後開口又道。
「豈與夫庸儒末學,文過飾非,使夫問者緘辭社口,懷疑不展,若斯而已哉?」
兩人各調了一句書袋,然後相視一笑,史可法振作起精神,回到了座位之上:「天如兄,你此次去桐城,收穫如何?」
「還是老樣子,一聽聞籌餉,一個個就哭喪著臉,說年初為賊人所破,家家戶戶都損失巨大。」張溥苦笑著搖頭:「休提,休提,這些個吝嗇村夫!」
「鼠目寸光之輩終究是多啊,今日塘報,陝晉流賊,已經竄入河南,若是他們東來,咱們手中幾無可禦敵之兵,到那是賊人過境,他們還有幾分家當得剩!」
對這個消息,張溥不想去深究,雖然流賊日熾,但是在張溥看來,那還是癬疥之患,動搖不了大明的根本,真正威脅到大明根基的,仍然是朝堂之上的奸臣。(《》.)而要與奸臣鬥,必須發動民意,掌控輿論。
他是知道輿論的威力的,舊年溫體仁之弟溫育仁欲入復社而不得,便指使人寫了個劇本《綠牡丹》四處傳唱,將復社諸人中少數不學無術沽名釣譽者著實譏諷了一番,讓張溥、張采好生難堪。這件事情,讓一直掌握著輿論力量的張溥意識到了危機,輿論是雙刃劍,掌握在他手中,自然是輔助君子正人清除奸佞小人的利器,可是掌握在別人手裡,就算不成為助紂為虐的工具,總也是明珠暗投。
故此,俞家的全套活字印刷術,必須交由他來掌控,至少,要讓俞家所出的《風暴集》、《民生雜記》只有東林和復社的聲音,而不要去弄些什麼雜學。
「襄安俞氏之事……可有結果了?」張溥問道。
「那個俞宜軒,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只有俞國振才知曉,而俞國振外出遠遊,不知所至。」史可法歎了口氣:「這些劣紳惡霸,為禍鄉里,橫行不法,只恨未有把柄,而且……我以軍法責其軍棍尚可,真要砍他……」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張溥聽到這裡,臉色微微變了,他連連擺手,苦笑道:「我向道鄰兄進言,只是想請俞家交出活字印刷之術,卻不是想害了俞家人性命。若真做到那一步,今後俞濟民回來了,我如何與之相見?」
「天如兄與俞濟民有交情,為何不直接去找他?」
「這個俞濟民,才能是有的,本領也是有的,但有些顧私利而忘公益,貪小道而棄大道。」張溥苦笑道:「咱們將這當成宏道教化的重器,他卻當成為自己牟利的私器,而且他這人……你若是見過就知道了,最是狡猾,說不動他。若是能乘著他不在,將此事辦好了,那倒還罷了,等他回到襄安,再想辦成此事,除非真的與他反目。」
「哼,不過是一個豪強,這等人,最是國之蛀蟲!」史可法冷冷哼了聲:「他年初時能帶人剿滅黃文鼎之輩,如今要他將巡檢兵丁交出,他卻拿些老弱來搪塞,不解君父之居,其心可誅!」
史可法科途出身,而且科舉之上比較順利,師友又是東林名士,對於俞國振這樣不讀書的人,天生就有所輕視。張溥勸了兩句,轉著念頭又道:「或者可以讓方密之來勸說俞家之人,他們二家聯姻。」
他口中這樣說,實際上是希望史可法出面招方以智來,他自家知道,為了俞國振的事情,方以智已經和他發生過幾次爭執,若是再想借方以智之手迫俞國振交出活字印刷術,只怕方以智首先就要與他割席。
但史可法不同,史可法代表的是左光斗——雖然左忠毅公已經歸天多年,但其影響,仍然存在。史可法不會直接找方以智,他會給方孔炤去信件,然後方孔炤再讓方以智出面。
張溥自己覺得,這是最佳的方式,那個改進後的活字印刷術,還包括那印刷所用的墨汁,自然是交由他來掌控。他可以充當《風暴集》主編,只不過到時要將這《風暴集》改個名字,就叫《復社集》。
想到這裡,張溥的心更加迫切起來。
他經歷這麼多的政壇風波,如今對於在仕途上磨磨蹭蹭地熬資歷已經完全沒有興趣,他最迫切的,還是身前身後之名。當然,再過十年之後,朝中奸人退散,君子滿堂,那時他負天下之望,如晉之謝安石、宋之王介甫,再由天子再三拜請,他負書背笈,慨然應募,由布衣直至首輔,那也是一樁名垂千古的美談。
「此事還須趕緊,我料想,俞濟民總要回來過年的,他回來時,方密之正好來,既可化解此前誤會,又能讓他為國效力。」張溥笑道:「我面子不夠大,方密之那邊倒是可以說上話,但仁植先生那裡就不成了,還得道鄰兄出面。」
史可法嘿然一聲,沒有說什麼,目光投向了書架上的一排書籍。在這排書籍之中,《風暴集》因其印刷精美,最為引人注意。
就在這時,一個差役出現在門外,他肅容行禮:「小人竇順求見大老爺。」
「進來。」史可法道。
「稟大老爺,安慶來的消息,無為俞國振,乘船順江而下,在安慶盤桓了一日,如今應該已經是到了襄安。」
「他終於……回來了?」史可法聞言雙眉一動。
「國振,你可算回來了!」得到通稟的俞宜勤來到碼頭上,看著黑瘦了些的俞國振,他心中滿是感慨。
俞國振點了點頭:「五叔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二伯只管放心,這口氣,我定然替五叔出了。」
俞宜勤聞言之後搖了搖頭:「我們不放心的,就是你非得出這口氣……他史可法奉命分守安廬池太,咱們無為正歸其管,論職司,你五叔也確實是在轄下,國振,這口氣,咱們得嚥下去!」
俞國振笑了起來,笑容分外自信,他向著俞宜勤長揖行禮,自從他隱隱為俞家之主之後,這樣的大禮已經很少了。
「國振?」
「二伯辛苦了,只管放心就是,咱們受人壓制的時間,不會太久了。」俞國振抬起眼。
俞宜勤只覺得他目光深沉,宛若汪洋大海,若說在這次南下之前,俞國振就給他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那麼現在,俞國振就像是正在醞釀風暴的汪洋,似乎只要他發怒,什麼力量也都會在他面前粉碎。
「國振,此次……南行尚好吧?」俞宜勤決定還是茬開話題,將俞國振的注意力轉到南方去。
「很好,可惜二伯不在,若是二伯在那邊,看到那裡的模樣,定然歡喜!」俞國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