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邊安排好了,我就派人通知你……」
「雖然我會在華山動手,但這裡也未必安全,這幾天我已經看到不少的契丹人在城裡,弄不好就是衝你來的,千萬要小心。」
「我實在搞不明白,白仙衣若是趕來,只要派留守的人知會一聲就可以了,料想也不出了什麼事情,你怎麼就不肯同我走呢?」
方拓望著冷幕白的身影漸行漸遠,終至無影,耳邊那些喃喃低語猶在迴盪,她猛地甩了甩頭,驅散心底複雜難明的情緒。將秘密說出來,她曾欣慰於冷幕白對待自己的態度,但昨晚過後,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覺得恐懼無力,卻也彷徨和猶豫。之所以堅持留在這裡,是短暫的逃避,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冷靜思考的時間。
「讓路讓路。」身後不客氣地喝斥聲將她的神思拉了回來,這才發現四周的行人正對著自己指指點點:「那個人站在那裡很久了,不是傻了吧?」
「……」
面上的人皮面具掩住了她的窘態,但方拓的耳根卻也紅透,朝被攔阻的馬車方向抱了下拳,連忙讓到了路邊。
等旁人見無事散了開,她吐出口氣,又抬頭看了看天色,輕聲念了一句:「該好好想想了!」不知為何,她突然想到了江秋水。
回到住處後,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金陽夕照,彩霞滿天,自己站在水波中,四外波光粼粼,無盡無邊,頭頂群鶴翩翩起舞。蘆花清水之間,正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長袖飄逸,旋身曼舞而來,那舒展的雙臂,也似化作了翅膀,凌空飛起。與仙鶴相戲。一舉一動,風情萬千。此景撞入眼簾,不覺為之迷醉,飄忽著,那人已近到眼前,可是她卻怎麼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
傍晚時分,京兆城下起了連綿的小雨,方拓從夢中醒來,本打算繼續睡覺,可輾轉許久仍難以合眼。最後實不願再呆下去,索性穿衣出了宅子,匆忙中,連放在床頭那用來掩飾身份的人皮面具都忘了。
點點雨滴飄打著枝葉瓦面,又順著屋簷掉落在地上,節奏輕快,方拓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逛了很久,雖然雨水落到身上粘糊糊的毫不乾脆,卻也好過獨自在屋裡面對冰冷的牆壁,心底的煩躁竟然消散不少。
這時,迎面撲來一股濃郁的酒香,她停住了身子,抬眼望去,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招展的酒旗,而是聞名天下的大雁塔,雨夜中,那高聳入雲的影子分外清晰。
伴隨著渾厚洪亮的鐘鼓聲,慈恩寺的僧人們三三兩兩的步入了佛堂,全未發覺一條淡若輕煙的影子如樹葉般搖曳飄行在雨簾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幽暗的簷影中……
大雁塔頂四外黑沉沉一片,方拓雙臂各抱著酒罈,就地而坐。拍開封泥就是一陣狂飲,雨越下越大了,她卻更覺痛快,身上的雨水和喉嚨裡的酒水一起往下流,烈酒入腸,體內頓時升騰起一股暖意,漸漸蔓延開來,如溪流肆意流淌,又與肌膚外雨水的寒氣融為一體,從裡到外,洗刷著她的靈魂身軀,一冷一熱,酣暢淋漓。
這場雨過了半夜就停了,方拓一番豪飲,兩罈酒不知不覺也已被她喝光,她卻懶得活動了,更不願就這樣離開,乾脆仰躺在瓦面上,盯著漫天星辰出神,酒氣上湧,困意襲來,漸漸的,她忘了濕透的衣衫,沉沉睡去。
等再度清醒,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四外水氣升騰成霧,被朝陽映照,古都京兆好似被披上了一層金紗。朦朧中,雕樑畫棟和水榭樓閣都成了淡淡的影子,水墨畫一樣靈秀美麗。
「好啊!卻怪鳥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空中。」方拓懶洋洋地坐了起來,舒展了酸軟的筋骨,扭頭向下看去,黑夜尚不覺得什麼,但此時整個京兆一覽無遺,又是另外一種景象了。身下人間繁華,街上行人小如微塵,而自己卻高高在上如坐雲端,心中不覺升起一股豪氣,遠風吹過,更覺天地清明,煩惱憂愁似乎都不見了。她趁著守護的僧人不備,冒雨縱上大雁塔的塔頂,在雨中狂飲一夜,為的就是這難得的日出美景。
正自感歎間,耳旁卻傳來一陣嘈雜聲,她本不願計較,但聲音越傳越近,裡面還夾雜著哭喊哀求聲,分明已到了塔的最高一層,方拓皺眉,雙手搭著瓦簷倒俯下身,卻正好看到一出跳塔自殺的鬧劇,有個書生模樣的青年趴在扶手上,身子已經有一半探出了塔外,若不是衣衫大腿正被一位少婦緊緊地抱著,已經倒栽下去了。
那少婦跪在地上,死抱著他的大腿,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夫君,奴家求你,千萬不要跳啊!你要跳了,爹娘該怎麼辦?」
「你這惡婆娘不要攔著我!」那書生如何掙扎都是尋思不成,紅著眼睛怒目而視:「要不是你好妒嫉,我早就娶了白沉香白姑娘做小,哪會讓她繼續流落紅塵,昨日更是落水慘死?」
「我錯了,我錯了!」少婦以為他回心轉意,忙不迭地道歉,就怕他再想不開尋死覓活:「生死由天定,夫君你一定要想開些啊……」
「想開些,想開些……沉香姑娘是我的最愛,我要追隨她而去……」
「不要跳啊……」
方拓再忍不住,大吼一聲:「都給我安靜點。」
被她這一吼,那邊哭喊的兩人都愣住了。這才注意塔簷上還「倒掛」著一人……
方拓抱著酒罈落到塔裡,將酒罈放下後走到兩人身前,拍開那婦人的手,一把揪住書生的脖領,惡狠狠地道:「要跳的話就利索點,別婆婆媽媽的不像個男人,我還沒有見過活人變成肉餅的樣子呢!」
「我,我跳……」那書生被她一激,也起了火氣,伸手扯起被撰著的領子。可他的力氣怎及得上方拓?努力半天終是無果,最後拿佈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她:「你鬆開這就跳。」
「好!有種。」方拓衝她舉起大拇指,卻不鬆手,反而拎著書生跳到了扶手上。
「看看,這裡多高?從這裡跳下去要有技巧,力氣小了不行,得往遠了跳,否則頂多砸在瓦上。」方拓揪著他的脖領子把他的頭壓低:「要不要我幫你一把?要靠你自己,弄好了一命嗚呼,跟著你那什麼白沉香去了,弄不好四肢癱瘓半身不遂下輩子生活不能自理。」
「阿彌陀佛,施主千萬不要輕生阿……」下面已經有僧人注意到這裡的情況了,塔下聚集了不少的人。
那書生被她揪到邊緣,看著塔下小如蟲蟻的僧眾,早就嚇得四肢發軟面無血色了,哪還有尋死的力氣。
方拓對著那些僧人笑了下,突然轉過頭沖那書生道:「要不咱們一起跳?就這樣……」身子已經跳了起來。
這番舉動,自是引得旁人驚聲尖叫,但方拓和那書生卻並未真的跳下去,反而是躍回了塔內。
「哈哈哈!」方拓哈哈大笑著把書生甩到地上:「過癮吧?有啥體會沒?」
那書生全身如爛泥般癱著,雙腿仍舊抖個不停,哪還能告訴她過癮不過癮,有什麼感想體會?
「你還想尋死麼?」方拓俯身問道。
書生牙齒打著顫,忙不迭地搖頭。生怕眼前這瘋子再來那麼一下,嚇也被嚇死了。
不少的僧人擁到了塔內,見此情景,都是鬆了口氣。
「回家去吧!以後不要輕易尋死了!年紀輕輕的,不值得。」方拓見他被自己嚇成這個樣子,好言安慰了一番,便也不再管他們,拎起酒罈下塔去了。
塔中那年輕夫婦目送著她離開,突然擁抱著痛哭起來。
「夫君,你不要再嚇奴家了好不好……」
「娘子,為夫再也不尋死了,太嚇人了……」
方拓出了塔,好心情卻都沒了。回頭看了眼高聳的塔頂,有誰知道?那一刻,她真的打算跟著那書生跳下來。收斂情緒,她剛要起步離開,「阿彌陀佛!」一聲佛號傳到耳邊,她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揮之不去的怪異感覺,好像是遇到了天敵的動物,絲絲涼氣從後脊一直竄到頭頂。
連忙轉過身,正見一位老僧領著幾個僧人到了跟前,那老和尚將她打量一番,半晌後合十拜道:「施主功德無量啊。若不是有施主在,佛門靜地,免不得要沾染血腥,老納在這裡謝過了。」
方拓戒備地盯著眼前的人,輕聲道:「大師過獎了,就算沒有在下,那人也不會死。」她想起了奔入塔內的那些僧人,有人攔著,加上書生死心本就不堅定,又怎會從塔上成功跳下來?
「施主此言差矣,若沒有施主那番作為,那位男施主又豈能那般容易回心轉意?」老和尚上前一步,掃了眼她手上的酒罈,道:「施主昨夜光臨本寺,老納未曾妥善招待已是罪過。不如稍留片刻,到禪房喝杯清茶再走不遲。」他笑容可掬,言辭和藹,但身後數位僧人無不對方拓怒目而視,滿臉凶氣。
於是,在京兆慈恩寺眾僧人惡狠狠地注視下,某人懷抱著空酒罈狼狽而去,卻忽略了身後那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
「真巧啊!」方拓看著台階上正要敲門的人,臉上露出尷尬的苦笑。
柳長風抬起的手收了回去,轉身將她打量一番後驚訝地問:「你去哪了?怎麼搞成這個樣子?」方拓身上的青衫皺皺巴巴不說還佈滿了污漬,好像剛從髒水裡撈出來似的。
「我去喝酒了!」方拓含糊地道。
「我知道你喝酒了。」柳長風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離老遠就聞到老大的酒味兒……」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不是沒帶酒錢被人家扔到水溝裡去了吧?」
方拓咳了兩聲,心裡卻也暗罵自己不知輕重,在佛塔頂上喝酒睡覺不說,還大搖大擺地捧著酒罈在和尚前面露臉,實是荒唐至極。還好出家人比較好說話,否則自己還真逃不出被扔出門的命運。
驀地,柳長風突然止住了笑聲,盯住她的臉:「你怎麼沒戴面具?」有些緊張地朝左右看了看,壓低了音量,不悅道:「這種時候,也不怕暴露身份麼?」
「面具?」方拓此時才記起這茬,也就沒注意到對方那近乎訓斥的語氣。
「快進去吧!」柳長風見她老實「受教」,也不好再說什麼了,狠狠地橫她一眼,抬手敲響了大門。
因為顧忌方拓的身份,住進來這所宅院的時候冷幕白將大部分人都安排了出去,只留下自己的心腹,而且早就作過吩咐。是已門房看到兩人只是微微一愣,便將他們讓了進去。
不一會兒,方拓換好了乾爽的衣服來到大廳,直接坐到柳長風的對面,伸手取了僕從奉上的茶碗。
「昨晚我來時你就不在,沒想到是去喝酒了。」柳長風對她笑道。
「哦?」遞到嘴邊的茶杯又放了回去,方拓愣道:「難道是仙衣發生了什麼意外?」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那失去消息的徒弟,頓時覺得不安起來。
「你千萬不要多想,」柳長風怎猜不出她的心思?連忙搖頭安慰:「我一直沒收到她的消息,看來不會有什麼事。」
「沒有找到啊?」方拓顰眉輕歎,本以為有白素貞跟著,白仙衣不會出什麼事情,但柳長風成婚已經兩天,卻仍不見徒弟的身影,不免有些擔心。想了想,她疑惑道:「那長風兄找我……」
「你這話說得生分了,非得有事為兄才能來看你?」柳長風臉上的表情凝固住了,過了半晌才苦苦地抱怨了一句。他偷偷瞄了對面的人一眼,刻意在「為兄」兩字上加重了語氣。
方拓不自然地笑了下,低頭喝茶。
柳長風嘴角的肌肉抽搐,嘴邊的話最終化為了心底的聲聲長歎。這次是兩人在岳陽分別後首次單獨會面,可不知道怎得,原本覺得有無數的話想說,可進門之前積攢下的千言萬語在真正面對方拓的時候,卻一句都吐不出了……
※※※
正午,柳府內宅。
進入五月,到處充滿了初夏的氣息,天氣漸漸炎熱,尤其是這午間,火辣辣的太陽攪得人心頭不安鬱悶煩躁。
急促地腳步聲在花園內響起,一個丫環打扮的女子快速地走近池塘邊的涼亭。
盧喜妍抽出帕上彩線,白嫩的手捻著繡針,卻沒有繼續刺下去。抬頭,目光凝聚在來人的面孔上。
「姑娘……」丫環看著她的背影,神色複雜。
「說吧!」盧喜妍收回目光,口中淡淡地問:「你都看到了什麼?」
「姑爺清早就去了城西姜家胡同。」丫環小心翼翼地道:「奴婢怕姑爺察覺,只能遠遠跟著,所以究竟是那家也不清楚。」
「他在那裡留了多久?」
「一……一個多時辰。」丫環遲疑片刻才回答。
「一個時辰。」盧喜妍盯著亭外微波粼粼的湖面上,面色變幻不定。
「姑娘……」丫環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話直說。」盧喜妍瞥她一眼。
「定下婚事後,姑娘您就沒開心過,當初怎麼不……」下面的話卻被盧喜妍揮手打斷了。後者重新拿起繡針,彩色的絲線穿過了白帕上的牡丹:「有些事情你不懂!」緊接著卻倒吸口氣,煩躁地甩了甩手,鮮血濺到帕上,殷紅點點。
那丫環見她如此,心疼地上前一步,正待開口,旁邊卻又有腳步聲傳來。
「師姐?」盧喜妍驚疑道:「你不是回山了?」來人正是她的同門師姐,董梅。
「好師妹,你看看誰來了?」董梅卻並未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對他神秘一笑,接著恭敬地側過了身。盧喜妍順勢望過去,只見到花園門口一道出塵的影子,雪衣潔白纖塵不染。在這正午的陽光裡,顯得晃眼。
「師父……」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
方拓枕著手臂躺在榻上,對著敞開的窗子發呆,初夏的傍晚,節奏是舒緩而懶散的,慵懶的日頭,散漫的雲,院子裡開始凝聚的霧,以及過窗而入那輕柔的風。她已經醒來很久了,可眼下實在是舒服,真的不願動彈阿。
最終還是肚子的抗議讓她勉強打起了些精神,直接下地抓起桌上的隔夜點心塞進嘴裡,又就著壺嘴灌了一肚子涼茶。
「又是一天啊!」她抹了抹嘴,重新將自己撂到床上,這頓晚飯算對付過去了。
許是之前補充的睡眠仍有不足,這會兒飽了,睏倦又立馬襲來,她就勢轉了個身便要睡下,這時,院外卻傳來了一陣笑聲,讓她愣住了。
「長風兄。」方拓推開房門,正見到院中含笑而立的柳長風,心頭詫異至極。只因柳長風與早上見面時的狀態大不相同,似乎遇到了極為開心的事,春風滿面。
這兩年來她還是首次在對方臉上看到這種興奮的表情,不尋常。方拓挑高眉毛……
*****
方拓所住的是一處相對獨立的院落,院子不大,一棵老榕樹伸展著枝丫,如大傘般遮住了正中的石桌石鼓,四外種著各種花草,充滿了生機。
「過去不常來,沒想到這宅子裡還有這麼個雅致的地方。」柳長風有些驚異地打量四周。
「我也覺得這裡不錯。」方拓引他到石桌前坐下,見他手中提著一個包裹,便問道:「這是什麼?」
柳長風將包裹遞上前:「都是些安神補腦的藥。我聽幕白說……」說到幕白二字時,他的眉頭幅度很小地抖了抖:「他說你最近睡的不好,總是發夢,服下這些藥應該有些作用。」
「多謝長風兄。」方拓伸手接過,心中感動,前幾日她就被冷幕白逼著喝了不少類似的湯藥,如今聽到聞到藥味就噁心,但對方的好意,她無法拒絕。
柳長風見她收了,又鄭重地叮囑:「這可是慈恩寺方丈言真大師開的方子,若非我家與他有些關係,還求不到呢。看你這幾日精神確實不太好,一定要按時服用,自己的身體可馬虎不得啊。」
「慈恩寺?言真大師?」方拓不自然地扯了下嘴角。她突然想到了今早大雁塔下的那個老和尚。
柳長風將她面上表情的變化絲毫不差地收在眼裡,戲謔地道:「我還聽說,昨晚經有一個酒鬼跑到大雁塔上淋了一夜的雨。」
方拓訕笑道:「嘿,原來你也知道了。」
「聽到僧人議論的時候,我就猜到是你。」柳長風笑吟吟地說道:「好在言真大師一代高僧,不願與你計較,否則……」
這番話讓方拓更覺尷尬了,她乾笑:「你看,我還沒上茶呢。」誰知,她剛站起,一隻手就被握住了。
柳長風眸子裡迸發出熾烈的光來,直愣愣地盯著她:「我有話要對你說。」
方拓抽回了手,側臉避開他的目光,輕聲一歎:「咱們是該談談了。」……
※※※
夜,漸漸深沉。院子點起了昏暗的燈,方拓和柳長風相對而坐,默然無語。在他們中間,爐裡的火在閃爍著顫顫地長起來,水開了,壺上水汽繚繞,與四外的濃霧融合,模糊了兩個人的臉。
柳長風用開水沖淋茶壺,待茶具停干,才放入茶葉沖水,他全神貫注,動作緩慢而優雅,不一會兒,茶香便瀰散開來。
他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很少給人泡茶,你嘗嘗看,與別人的有何不同?」
「你明知以我的水平是品不出來的。」方拓悻然。雖然這麼說,卻雙手捧過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今晚柳長風肯定要對自己說什麼了,她手指摩挲著茶碗邊緣,一邊感受那溫熱的觸感,一邊思索著等下該如何應對。
柳長風注視著茶碗上升騰的熱氣,口中用那種聽上去漫不經心地語調說:「泡茶最重要的,是好茶好水好用具,幕白準備得很周到,你這裡都有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敢獻醜。」頓了一頓,他深深望向方拓,道:「你也該好好學學,將來……嘿,總不能每次到你住處做客,都要我們自己動手煮茶,這可不合待客之道啊。」
方拓輕笑。抬眼,卻正見他直愣愣的看著自己,心頭突地一跳。連忙低下頭去,沉思良久,突然說道:「今夜氣候正好,長風兄可有興趣聽個故事麼?」
※※※
盧喜妍在巷子裡徘徊許久,卻不知該敲響哪家的門。
「你真記不清是哪家了?」她回頭問提著燈籠的丫環。
「奴婢離得太遠,等趕到巷口,裡面已經沒人了。」那丫環面露懊惱之色:「姑娘,都是奴婢辦事不力。」
「算了,說到底還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你不會武功,能跟到這裡已經不錯了。」盧喜妍有些煩躁地擺手,低頭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先回去吧,小心不要讓人看到。」
「啊?」丫環驚訝地看她:「那姑娘你……」
「我?」盧喜妍抬頭看向星辰閃爍的夜空,曼聲道:「我自有辦法……」
等丫環提著燈籠走了,這遠離市集的小巷徹底黑了下來。盧喜妍察探左右,見此地確實再無其他人,便選定一個方向,縱身翻過了院牆。
其實她也不知自己要找的人住在哪裡,但在這夜晚挨家敲門詢問實在魯莽得很,可若等明日,恐怕又來不及,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希望以那人的武功,能覺察自己的到來。
夜色中,盧喜妍躍上一座屋頂,四外一片寂靜,只有幾處還透著光亮,正考慮先去哪邊。驀地,耳朵捕捉到一絲聲響,那是茶杯墜地碎裂的聲音,她微微一愣,便循聲遁去,因為感覺告訴她,她要找的人就在哪裡。
果然,還沒等靠近,便聽到一陣交談聲,兩種嗓音她都熟悉至極,她身子略微一頓,便又轉了個彎,落到那院外的樹枝上,居高臨下,院裡的境況盡收眼底。
這麼晚了,他竟還留在這裡。望著院中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只覺得心頭陣陣酸楚。但這也只是剎那功夫罷了,下一刻,她的注意力就放在兩人談話的內容上。
「我以真心待你,你竟拿出這種荒謬絕倫的故事出來,是瞧不起我麼?你我相識多年,如今竟連句真話也不肯說了?」柳長風怒視著眼前的人,心頭充斥著因被忽視而帶來的羞惱和憤怒。
方拓的視線定格在地上那掃落在地,變得粉碎的茶具上,面前石桌上昏黃的燭火跳動不止,隱約可見她那青白的,沒有半點血色的面龐:「兄長待我情義深重,我自是明白。我遭遇奇特,來歷匪夷所思,原打算長久隱瞞下去。但造化弄人,沒想到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說到這裡,她抬頭打算正視對方,卻有連忙垂下了眼睛,只因那眼光中蘊著的傷痛,讓人不忍。深呼口氣,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有力:「我先前之言聽上去雖然荒謬,但卻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假。」
「是啊!為什麼早不說完不說,偏偏現在告訴我?」柳長風抽動嘴角,看樣子竟還有些不信。突然逼近,雙手扣緊了她的肩膀:「你難道沒有其他解釋了?」
方拓不願躲避,任他抓著,只是她從未見他用過這麼大的力氣,十指彷彿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了,痛得皺眉,心中卻覺得於對方有所虧欠不敢掙脫,只能苦忍著。
「你還要什麼解釋?」她淡淡地問。
柳長風將她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個遍,這才澀聲道:「當日我孩兒滿月,你白衣赤足,落魄瘋癲,前日我迎娶盧喜妍,你黯然離去,而後在大雁塔酒醉一夜。我一直以為,你是對我有情的。這是我自欺欺人麼?為了你,我失去了一個妻子,死了一個孩子,這些年更是受盡煎熬,這些你能視而不見?難道你竟無情到這種地步了?」
方拓驚訝地抬頭,旋即露出愧疚痛苦之色,久久不能言語,心中更是複雜苦澀,百感交集。
見她不答話,柳長風以為自己說中,雙眸迸射出強烈的光彩出來:「我說的都是真的,對不對?對不對?」他此時已顧不得儀態了,失聲大喊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的信心更足一些。
他正待緊逼追問,卻沒料到方拓輕輕一歎,身子竟然矮了下去,等反應過來,方拓已經雙膝著地,跪在自己面前。
他不敢置信地後退數步,到了院門前才停住:「你,你這是做什麼?」聲音顫抖,面上更是透出了驚恐,只因他知道依照方拓高傲的性子,輕易是不會給人屈膝下跪的。
方拓低垂著頭,顫抖著聲音道:「我一直視長風如兄長,絕不參雜半點其他情誼。」她深深地拜了下去,以頭觸地:「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只怪我行為乖張,讓人誤會了。」
好似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冷到了骨頭裡,方拓的話更像是錘子,將柳長風那凍成冰的心臟一點一點,一下一下敲得粉碎。
「你,你……」他哆嗦著,竟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出來。
「我今生只有一個願望,若能達成自是無話,否則,也只有披髮入山,絕不與塵世再有半點瓜葛。」方拓一直沒有起身,更不抬頭,但話裡卻流露出一往無前的決心,認認真真,擲地有聲:「這也算是我的誓言,若違此誓,我必喪命於親人之手,死後永受輪迴之苦。」
過了很久,柳長風才恢復了冷靜,至少在表面上不再似先前那般失態了。他怔怔望著伏在地上的身影,心頭突然湧出強烈的不祥之感,他嚥了嚥口水,艱難道:「那豈不是一生孤苦?何苦立下這種誓言,大不了,我不再逼你就是了,你……你還是不要如此決覺得好。」
方拓坦言道:「這與他人無關,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若要我同男人生活在一起,還不如死了乾淨。」卻不知為何,說到這裡的時候聲音抖了一下。
「你這一句話便讓我們所有的努力化為烏有,是不是太絕情了?」柳長風本還要說什麼,但看到方拓眼底那股掩飾不住的悲涼之色,只能虛弱地擺擺手:「算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還是好好想一想吧。」說完便不再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方拓長長一聲歎息,身子萎頓下去。心裡只覺得疲憊無力,看柳長風離去時的樣子,分明並不相信自己來於千年之後且本身是男人的事實。只希望自己今晚的所為不要讓他受到更大的傷害。
正胡思亂想,突然衣袂破風聲傳來,一道高挑優美的身影瞬間閃到她的面前。
「是你?」方拓抬頭看清來人,吃驚道:「你什麼時候到的?」聲音裡卻顯得有些慌亂,難道一切都被對方看到了?
「我剛到不久……」盧喜妍居高臨下望著她,因為背對著桌上的燭火,方拓看不清她的臉色:「只看到你們吵得厲害。」
方拓蹣跚著起身,坐回到石椅上,輕輕地回答:「我們只是談到一些往事罷了。」
「我竟有些可憐他了。在我看來,你們確實是最相配的。」盧喜妍湊近她,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方拓被她的話激怒了,冷冷地回道:「長風是你的丈夫吧?難道你也希望他快點和別人在一起?」她在「也」字上加重了語氣,因為突然想到了那個蘇婉。
聽出她的不悅,盧喜妍卻是一下子笑了起來:「我知你心情一定不好,可也不能拿我出氣阿,我可沒得罪你吶!」接著面色一整,認真地說道:「這段時日,我多少對你有了些瞭解,方纔所言真的是我自己的想法,你得聽我說完啊。」
方拓面色依舊陰沉,卻也不再言語了,聽她繼續講下去。
「你與那小相公現今應已形同陌路了吧?那就不說他了。馭風公子余文傑我曾有過一面之緣,據我瞭解,他是個粗狂的人且早就心有所屬;惜花公子冷幕白雖然性情溫順卻風liu成性,就算近兩年有所收斂可也難免在將來朝三暮四,不值得托付終生;聽說契丹的燕王與你有些交情,但依我看你們不可能。你與契丹的關係緊張,他不像是能為了你可以放棄權勢的人。算來算去,也只有柳長風了,雖然已經娶妻,可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平常,而他也對你一直念念不忘,更何況……」她小心地看了方拓一眼:「更何況他還看過你的身子,只怕在心裡早就將你當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了。」這番話雖然不甚準確,卻也頭頭是道,條例分明。
方拓卻是怎麼聽怎麼覺得對方在諷刺自己,卻又不好反駁,
「我的誓言想必你也聽到了。」她有些難堪地說道。
「你這又是何苦?為了不想嫁她,竟然立下那種誓言。」盧喜妍幽幽一歎:「其實在來此之前,我對你還是多少有些……嗯,埋怨的。」她想了想才找到埋怨這個詞。
「你是該恨我才對。」方拓面色古怪地說道。她實在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對待盧喜妍,不得不說,她現在與對方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微妙尷尬。
「我想你還為我在岳陽的所為生氣吧?」盧喜妍看著她,眼裡多了一絲了然:「我是小氣了,也不該派人監視你,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換了任何一個人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丈夫心裡有其他的女人。」她抿了下嘴唇,才又接著說道:「到現在,我也有些理解柳長風的前妻了,我與他成親完全是為了家族利益,根本沒有多少感情,但成親這幾日來也因被冷落而心中不忿,活得難受。也難為她竟忍受了幾年的同床異夢。換誰都受不了,瘋狂是早晚的事。」說完,她長歎口氣,臉上緩緩浮現一縷悲涼的微笑。
「是啊!都是我的錯。」方拓痛苦地道。這幾天她一直在想,如果開始就將自己的身份亮出來也許就不是這樣一種情況了吧!其實她又何嘗不知,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有幾人會相信這麼荒謬的事?
盧喜妍不知她的心思,只以為她對蘇婉心懷愧疚,便開解道:「你沒錯,感情之事怎能勉強?即便你委屈自己成全了他,但你們的關係能融洽下去麼?也許以後的日子只會讓兩個人陷入無邊的痛苦。」說到這裡,她的眼光投向虛空,悠悠地說:「可看了今晚的情景,我又有些可憐柳長風了,他追求心中所愛也沒有錯啊!我也曾因被無辜牽扯進來而怨恨過,可仔細想想,你沒錯,柳長風沒錯,我也沒錯,要怪,就只能怪這造化弄人了!」
「造化弄人?」方拓亦有些失神,她想到了自己的遭遇,自己不就是某個執掌天命之人的玩物麼?
兩人都陷入了沉思,不在開**談了,這種氣氛延續很久,盧喜妍才想到了自己前來的目的:「我來是要通知你一件事情。」
「什麼?」方拓愣了一下。
「我師父玉夫人來了。」盧喜妍看向她,見她面帶困惑,便面色複雜地解釋道:「我師父不知從那裡聽到了你和柳長風的事情,所以……」
「要來找我麻煩麼?」方拓自嘲地笑了笑。
「絕對不是我叫她來的。」盧喜妍怕方拓誤會,連忙澄清。「我師父年輕的時是位妃子,後來不知為何離開了皇宮,入山開創了天闕宮,她脾氣執拗,最看不得男人朝三暮四和狐……」狐狸精三字要脫出口才猛覺不妥,連忙收住。
但方拓卻已聽明白了,唯有自嘲地苦笑:「那你要我怎麼做?」對方前來絕對不會只為了通報一聲這麼簡單,所以她直接了當地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