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三年的四月初八,是蘭若冰有生之年的第一個生日,再加上失散20多年的母女重新相認這層因素,無論如何都是非常值得慶賀的。
無難雖是出家人,但為了彌補20多年來的缺失,倒也費盡了心思,在她的操辦下,那場尼姑庵中的素宴雖不隆重卻得格外溫馨。中間更有容越的笑言趣語,這就又添了份熱鬧。
身為壽星主角。方拓坐在首席,笑著吃了無難做的長壽麵,又笑著受了眾人的賀語。忽然她有種錯覺,這同身體繼承來的生日,彷彿本就是她的……
「去襄陽?」因為心情的關係,一夜好眠的方拓,在第二天醒來天已經大亮了,誰知剛出門,便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冷幕白。
「昨日實在倉促,根本來不及準備,左思右想也沒什麼能送的,只得破財請你這酒鬼去喝一頓了。」冷幕白眼中露著笑意:「否則有人會怪我小氣?」
「哈!」方拓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笑起來,轉頭看了看,卻沒有見到其他人:「容越和巧兒姑娘呢?」
「天元庵後山有處溫泉,巧兒素來喜歡這個,就帶著容越去了。」冷幕白解釋了一句便催促道:「我早與師太打過招呼了,咱們這就走吧,興許天黑前還能回來。」
「真的不去找她們?」方拓不確定的問,若是讓容越知道此事,不鬧才怪。更何況將冷幕白的未婚妻涼在這裡,也十分不妥。
「咱們喝酒還要她們作陪麼?」冷幕白調侃道:「放心,她們早已同意了。」說罷揮了揮手:「趕快去換衣服。」
等兩人出了天元庵,正巧後面響起了誦經的聲音,冷幕白不自覺的回望庵門,突然有些傷感,歎了口氣,輕聲地道:「你有何打算?既然母女團聚,何不勸說師太還俗?」
方拓眼裡蒙上一層晦澀:「我又何嘗不想承歡膝下?可是……」聲音低了幾分,她幽幽的長歎:「對有些人來說,塵世裡的一切只能給他們以傷害,紅塵之外才是合適的安身之所……」轉頭,卻正見冷幕白神色暗淡的怔望著自己,她一愣:「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聽剛才那語氣,我還以為你也要出家呢。」冷幕白扯出一個笑容。
「怎麼會?」方拓淡淡地道,緊接著又邪邪的笑了,手肘搭在對方肩上:「喂!不是請我喝酒麼?還不快走?」
冷幕白剎那間的失神,突然從嘴裡蹦出一句話讓他後悔萬分的話:「我請你喝花酒如何?」……
※※※
「有錢有勢就是好啊。」襄陽最大的妓院內,方拓將整個身子都靠在椅背上,眼睛在室內豪華的裝飾上巡視一番後轉向窗外,還不到中午呢。按理說這時候沒有哪家會開門迎客,但這又豈能難得住冷幕白?
「嗯。」冷幕白無力的哼了一聲,他從不在上午進妓院,因為這時候小姐們多數還在休息呢。一般情況下他絕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不忍心看著「可人」兒們帶著黑眼圈接客。可惜,他的習慣被打破了。他這時只想打自己兩嘴巴,他也不甚清楚為什麼會提出喝花酒這不合時宜的要求,只知道,那時方拓的笑容讓他想起了當年……
這時,已有兩名如花似玉的女子走進房間,請安問好後,便挽臂攬腰的緊依著他們陪坐在矮凳上,公子長公子短的說個不停,好不親熱,順便還在兩人身上摸幾把。
若換做平常,花叢老手冷幕白對這種敬業的舉動自是坦然受之,但眼下方拓在場,他不能像往常那般放浪,可多年養成的習慣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幾乎是條件反射一樣的伸手「回敬」,手伸到一半才醒覺,強迫自己縮了回去,這就尷尬了,而他這種表現卻被身邊的小姐認為是種「青澀」,更不捨得放手了。
儘管方拓多少也算經歷過這種陣仗,可被人摸來摸去也不甚舒服。她不著痕跡的控制住即將要碰觸到自己胸口的柔夷,抬眼正見同伴手足無措的模樣,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冷幕白拍開大腿上的手,「哀怨」的瞪她。對她的幸災樂禍表示出強烈的不滿。
「我想起了當年在揚州的事情,那時候你們都是這樣。」方拓感慨道。其實她想到的是京城自己撞破冷幕白好事時,他臉上那精彩的表情。當然,這話不能隨便說的。
冷幕白也失笑:「那次可與今天不同吧。」接著卻又長長歎口氣,眼神不覺有些飄忽了,七年,變化真大阿。
那兩名女子無一不是察言觀色的好手,眼前這兩位客人英俊多金,怎不使足了力氣巴結。見二人說得開心,方拓身邊的女子便摟住她的脖子,膩聲道:「公子,喜玉給您斟酒。」說著熟練的拿起桌上青花瓷酒瓶,將杯子倒滿,方拓剛要伸手取過,酒杯卻被奪了去。
喜玉笑吟吟地說:「不如我來喂您吧。」說罷竟將杯中的酒吞到口中,嘴唇湊到她的眼前。恍悟過來,她嘿嘿一笑便待接過,但兩人嘴唇即將接觸的剎那,她驀地想到了什麼,眼神一下子變得凌厲,霍得站起。桌上的酒瓶骨碌碌滾到地上,「噹」一聲摔得粉碎。
那喜玉完全被嚇住了,她沒想到先前還那般儒雅的公子竟然會擁有那樣冰寒冷漠的眼神,人看了就像是赤腳踏到冷水裡去似的.一直涼到了骨頭裡。雙腳一軟便跌坐下去。那酒水也在猝不及防下被咽到了肚裡,嗆得咳嗽起來。
方拓反應過來,愧疚的上前打算將她扶起,但對方卻似乎將她當做了洪水猛獸,瑟瑟發抖著向後挪,就是不肯讓她近身。到最後竟然哇的一聲哭了。
方拓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無奈之下只得對冷幕白打了個求助的眼色。
冷幕白歎了口氣,從懷中掏出幾弔錢交給身旁呆了的女子,並示意將那哭個不停的同伴攙扶出去。
「何故那麼大的脾氣?」他輕聲問道。他不是與方拓第一次來到妓院,以口渡酒的把戲也不是第一次玩了,但還從未見過方拓有這麼激烈的反應。
「只是覺得,這種遊戲沒什麼意思。」方拓用同樣的音量回答,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兩位小姐離去的背影,等房門關上很久,依稀還能聽到喜玉的哽咽聲。
以房內兩人的功力,自然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好可怕的眼神,嚇死我了。」
方拓坐回座位,然後咧嘴笑了下,帶著三分尷尬,七分自嘲。
「咱們還是喝酒吧,沒她們在反而更好。」冷幕白凝視她的臉龐半晌,接著便笑了,起身找了杯子重新斟酒並遞到她的面前:「來,不管有什麼心事,暫時都忘掉吧。」
方拓抬起頭,目光正好與他滿帶著關切的視線相觸。心下感動,伸手接過來,跟著起身給他倒了酒,同時在嘴角牽出一抹笑容:「乾杯。」
「干!」兩盞酒杯碰到一起。「砰」的一聲,氣氛到這時才算真正熱絡起來……
半個時辰後。
「自從上次在文傑家一別,咱們還沒好好聊過呢。」冷幕白哈出一口酒氣:「你二十三了吧?」
「是啊!二十三了。」方拓回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她又二十三歲了。
「哈哈,轉眼你都這麼大了。二十三了啊。」
「對對,我二十三了,你不是問過了麼?」方拓不耐煩地揮手,旋即又瞪起眼睛:「冷幕白,你那話什麼意思?我怎麼聽著怎麼彆扭。」
「哥哥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吧?」
「去死,越說越沒正行。」方拓撇嘴。
冷幕白摸摸鼻子,臉上嬉笑的表情一下子收斂了,他沉聲道:「你就沒什麼打算?」說完,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什麼打算?」方拓有些疑惑。
放下酒杯,他慢慢地說道:「以後的日子啊,難道要一輩子漂泊在江湖上?年輕還好說,以後年紀大了呢?」
「當然不可能。誰想那麼遠啊?」方拓細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我看這樣,不如我幫你買幾塊地吧。」
「買地?」她錯愕道。
「買地,在這裡和杭州買些田地,就在天元庵的附近,可以照料你娘,等將來你厭倦了江湖的生活,田租也能保證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啊!」
「那我豈不成了地主?」方拓失笑,心裡卻格外感動。不過自己能不能支持到那時候還兩說呢。再者,現在已經找到了四塊寶玉……
她舔了舔嘴唇,才小聲地道:「幕白,這個話題以後再說如何?」
「好!」冷幕白見她似乎在逃避這個話題,便也不在多說,室內的氣氛顯得僵凝了。
過了好半天,還是冷幕白先開口:「容越那小丫頭沒煩你吧?」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方拓一愣。
「記得當時你對她做徒弟一事顯得十分的不情願。」冷幕白放下酒杯,慢慢地說道:「但現在看來,你不但沒攆她,你們之間相處的還很融洽,據她說,你甚至教了不少的東西?」
「她很好。」想到和容越相處的日子,方拓臉上不由得出現溫柔之色:「她的性子同仙衣到有些相似,很可愛。更何況……」頓了頓,她又笑道:「我若攆了她,她一個小姑娘獨自在外豈不危險?」
「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冷幕白展開折扇,悠閒地扇著,但那雙急速變幻的眸子卻洩漏了他複雜的心緒:「你真的是怕出現意外才讓她跟在身邊的麼?」
「怎麼這麼問?」
「你其實在心裡對我們這班朋友有些牴觸,平時還好,咱們可以稱兄道弟的,可關係一旦過了某種界限,你就會退縮回去,甚至反應激烈……」他拿起酒杯小抿了一口,繼續道:「我總覺得,你在害怕我們。你怕我,怕文傑,怕長風,更怕隆雲和顧文宇。」
「害怕?」方拓笑容未斂,神色卻一下怔忡起來。
「害怕!」冷幕白閉上了眼睛,沉思一陣,復又睜眼:「就是害怕,我實在找不到其他的詞了……」到最後,聲音全部轉化為惆悵的歎息。
「你挺厲害。」方拓抿起了嘴唇,視線的角度低了,想了想,她輕聲道:「幕白,你怎麼想起來說這些?」
「我喝得有點多了。」冷幕白搖著頭,聲音越發的低沉。他也覺得今天的話有點多,昨天方拓剛過生日,又同無難母女相認了,原本應該高高興興的。可喜慶氣氛都讓自己給攪合了。自己這是怎麼了?暗歎口氣,他斜眼看向窗外,春guang明媚啊!驀地,心臟卻好像被什麼東西揪緊了,疼得要命。這時才恍然大悟,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會這般失常了。今天不正是四月初九麼?
「你不舒服了?」方拓察覺到他的異常,關心地問道。
但冷幕白卻依舊迷惘的睜著眼睛,四月初九,一年前的四月初九,也是這樣一個晴朗天氣,可突然就陰天了,恍惚間,大雨中那嘶啞的哭喊彷彿就在耳邊:「離遠點,你們都不是好人……」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下子繃直了身子。回過神來,正撞見方拓關切焦急的神色。忙收回目光看向別處,口中掩飾道:「這酒的勁頭有些大了。」
「是麼?」方拓見他恢復了常態,舒了口氣:「那咱們就不要喝了,吃點東西就回去吧。」這酒喝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冷幕白默默點頭,心裡卻快速的思量著,最後還是做了決定,既然氣氛已經被破壞了,那就索性將疑問道出來,平緩一下翻湧地心緒,斟酌著字句說道:「阿拓,在岳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方拓拿著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僵硬:「你收到了什麼消息?」
「容越那丫頭一直讓我勸你不要去京兆,但卻死活不肯說其中的原因,而我的人也查不到什麼。」冷幕白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緩緩開口:「你和長風……」
「確實有些事情。」方拓點頭,便將岳陽的事說了出來。
冷幕白仔細地聽著,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臉上的表情因方拓的講述而變換著,卻一直沒有開口。等方拓講完,他的臉色已是一片鐵青:「這個馬澤真該死。」他緊緊的咬住嘴唇,低聲咒罵,握緊的拳頭顫抖著,似乎在隱忍著其他的情緒。他重新看向方拓,滿目的愧疚:「我不該……」剛說到這裡,外面卻傳來一聲淒慘至極的尖叫:「殺人啦……」分明是從妓院後面傳來的。
屋內兩人同時站起,對視一眼,便衝了出去。逆著驚慌的人群尋那尖叫得所在地,還未趕到便聽得兵器交擊聲一陣接著一陣。
眼看著出了前面一道門便到達後院,冷幕白停下來拽住方拓,小聲告誡道:「看看是不是認識的人,如果只是一般的江湖恩怨,咱們就不要插手了。」
方拓知道自己麻煩纏身,此刻更沒心情多管閒事,便點頭同意了。
誰知這時前方突然有一人手拿長劍攔在門前沉聲道:「華山派辦事,兩位朋友能否給個面……」卻在看到方拓的剎那,說到一半的話硬生生停下了,那原本不可一世的面容立即跨掉,轉為驚訝和惶恐:「方拓?」
「你認得我?」方拓一愣,打量站在面前的人,有些眼熟,卻記不得在哪裡見過了。
誰知那人卻不回答他,一個縱身便退了回去。
冷幕白將一切看在眼裡,也是非常疑惑,剛要想方拓詢問,這時卻聽到有人高聲招呼:「點子來幫手了,咱們走。」正是方才攔路之人的聲音。
來不及細想,兩人連忙衝出屋子,等到了妓院後院的時候,也只看到空地上站著的一位渾身浴血的中年男子以及十幾道越牆遠去,穿縱在瓦北上的背影。
方拓看清楚那中年男子的面貌,忍不住驚咦了一聲。
「你認得他?」冷幕白問道。
方拓點頭道:「他是顏飛。」那人正是睦州渡口見過一面的鐵鷹顏飛。
「這次多虧方公子幫忙。」這次見面,顏飛比上次憔悴多了,見到是她,目光更多了分感激。長長的出了口氣,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擔,身子一下子軟倒下去。
冷幕白上前查看他的傷勢,皺眉道:「沒有致命的傷口,不過也夠一般人躺幾個月的了。」依他的經驗,自能看出受傷的時間,對方身上有不少重傷都是舊的,若換了旁人早支持不住了,而眼前這個人卻能與對手纏鬥,當真了得。不免在語氣中夾帶了些欽佩。
顏飛的目光在兩人臉上巡視半晌,咬了咬牙,小聲地說道:「拙荊就在房內,二位能否帶我們離開這裡?快,晚了就來不及了。」他臉上透著窘迫,顯然,這位鐵鷹不是一個習慣求助的人。
人命關天,兩人來不及細想,一個扶著顏飛,一個衝進屋子抱起昏迷不醒的唐萱,施展輕功離開了妓院。一路穿牆越瓦的趕到城外,一直奔到天元庵所在的竹林。
方拓知道等閒人根本找不到進入竹林的路徑,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了看懷裡的唐萱,突然在腦中找到了方才妓院中攔路之人的記憶,那不是睦州渡口那個偽裝成店夥計的刺客麼?沒想到他也是華山派的,更沒想到對方見了自己就以為是顏飛的幫手,轉身就跑,這下,她算是和顏飛徹底綁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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