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豫東平原,已是五日後。
攻下鞏縣所得的乾糧,早在入山後的第三天便已吃盡,其後的三日,只能吃些草菌和蘑菇,偶爾打獵所獲的山禽和野獸,對四千餘人的大軍來說,連牙縫也塞不滿,全軍就這樣飢腸轆轆地翻越浮戲山。
浮戲山山勢雖然不高,但也有數座山峰在雪線以上,眾人越爬越餓,直餓得前心貼後背,餓得撓心撓肺,就連諸葛亮明亮的眼神也黯淡了下來。就是這般忍饑挨餓,終於在五日後,穿出浮戲山,在山腳下的一條小河附近安下營來。
「稟使君,越過這條溪水,再向東走二十里,便是京縣。」任曉在河岸旁截住吳晨,稟道。聽到前面是市鎮,眾人眼前都是一亮,餓得發綠的眼珠看得任曉一個哆嗦。原來吳晨為了探聽消息,所有乾糧優先供應斥侯,因此任曉等人雖也挨餓,但勉強也算是頓頓都有進食,與眾人數日沒有乾糧果腹,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吳晨道:「城內有沒有曹軍守衛?」任曉道:「有。」吳晨道:「有多少人?」任曉道:「這個……這個還沒探聽清楚。」贏天叫道:「還探聽什麼,有曹軍就有糧草,有糧草就能吃飽肚子,我現在肚子裡直敲鼓,就是有十萬八萬曹軍,我也要入城。」
吳晨哈哈大笑,道:「你餓,難道我就不餓?但敵軍有多少人還是要探的,否則若真有十萬八萬,不等你吃糧,曹軍就把你先吃了。」贏天白眼一翻,道:「我就不信誰能吃了我。」吳晨不理他,向任曉道:「派你的斥侯先行,我們在這裡先歇息一陣。」任曉抱拳而去。吳晨向身後眾人道:「將戰馬在河岸上拴住。這裡的草青,可別讓馬兒吃壞了肚子。」眾人齊聲應是,卸下馬鞍,各自趴在河岸上先飽飲了一頓河水,再脫下兜鏊,舀水端到戰馬前飲馬。
這時正是巳時末午時初,太陽高懸天空,光線火辣辣地曝曬而下,照得河水波光粼粼。眾人雖然沒有吃什麼下肚,但痛飲一番河水,撓心撓肺的飢餓感似乎也輕了不少。吳晨望向傷兵營,就見小倩的身影不住在兵士間穿梭。這幾日一直忙於穿山,極少有機會能和她單獨相處,眼見眾人都已在岸旁林蔭處歇息,她仍在忙碌,心中湧起一絲歉然。
「使君,不想咱們真的能到豫東來。」黃忠笑著走到吳晨身旁,道:「曹操雖然也推算到咱們要掘水壩,但終究是晚了一步。看著在岸邊只能乾瞪眼的曹老賊,老夫心中便如大暑天喝了三缸老酒一般。」聲音雖然沙啞,但豪邁之情卻絲毫不減。吳晨笑了笑,道:「我卻不是喝了三缸,而是三十缸。」黃忠仰天大笑,撫著長鬚道:「看來還是使君厲害多一些,老夫甘拜下風。」頓了頓,道:「從豫東到河北,使君打算怎麼走?」
吳晨沉思了一下,道:「大致的想法是有的,比如順鴻溝而下,佯攻許縣,調動滎陽、中牟、官渡等地的曹軍回援……」用腳在地上劃了個半圓,道:「這三處大致在這個半圓上,他們由外向內,我便由內向外,在他們合擊前,破圍而出。但還有一些沒有想好。第一是地理不熟,大致是向北,但路上有什麼險壑山川,現在還不是很清楚,若碰上像坎陷一樣的沼澤,一時難以渡過就要繞圈子。咱們雖然暫時甩脫了曹操大軍,但依曹操的個性,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緊追而來,遠路能不繞還是盡量不繞為好。第二,是曹軍的部署。中牟、滎陽、官渡等地的曹軍收到咱們從豫東進迫許縣的消息後,會如何調動,只有打起來後才知道,這個是急也急不來的。我準備先攻下京縣,讓兵士歇一陣,再尋機破敵。若能找到嚮導引路是最好,若不能找到嚮導,能找到地圖也好。」黃忠道:「不錯,這幾日粒米未進,老夫自詡健壯,也覺有些乏力,是該歇息一陣了。」吳晨心中謙然,道:「讓老將軍跟著我受苦了。」黃忠濃眉一挑,道:「使君說這話就見外了。老夫早在鞏縣就說過,使君的差遣老夫風裡火裡絕不皺一皺眉頭,老夫這條命也是使君的,挨些餓又有什麼打緊?話說回來,使君不是也和老夫一起挨餓麼?」突然笑了笑,道:「何況老夫幾日前剛喝了三缸老酒,餓上十七八天又有何懼哉?」吳晨哈哈大笑,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歡呼,兩人循聲望去,就見任曉領著一名斥侯快步向這處走來。吳晨急忙迎了上前,任曉道:「我才走不遠,就碰到咱們的斥侯打聽消息回來,擔心使君等得心急,就將他送回來啦。」吳晨道:「京縣有多少人?」那斥侯道:「約有三千曹軍。但我聽城裡的百姓說,曹操雖然一直在浮戲山西面佈防,但也做了最壞的打算,豫東的曹軍前兩日就已開始調動,向浮戲山東面這裡匯聚。」吳晨沉吟道:「曹軍統帥都有些什麼人?」斥侯道:「那些百姓也語焉不詳,有說曹洪從河北退到河南的,也有說張郃、高覽的,還有人傳是臧霸從青州到了河南。」
曹操調集所有軍力圍剿入河南地的西涼軍後,曹洪便成為曹軍圍攻河北的主帥。張郃、高覽則是河北名將,當年袁紹掃平公孫瓚時,居功至偉,官渡之戰,袁紹大敗而逃,兩人歸附曹操,倉亭一戰,威震大河南北。臧霸則是青、徐一帶的豪帥,名義上雖然依附曹操,卻並不隸屬,青、徐之地在其統帥下,儼如獨立王國,其人特立獨行,是隱隱與曹操分庭抗禮般的人物。吳晨笑道:「不想豫東這麼熱鬧,看來這次咱們是趕對了。」話鋒一轉,道:「京縣的守備情況呢?嚴還是不嚴?」那斥侯笑道:「不嚴,一絲兒也不嚴,屬下進去轉了一圈出來,守城的曹軍連問都不問一聲。」
吳晨笑道:「好,很好。」向遠處招了招手,向馬成道:「馬成,你領一百兵士混進城,咱們晚上偷襲京縣。」
當晚三更時分,吳晨率軍從山腳下的密林渡過山溪,向京縣而去。在距京縣縣城數里外的一個緩坡停了下來,靜等城中馬成的訊號。其時繁星密佈,在頭頂不住閃爍,像是在穹廬般的天空中鑲嵌了無數的珍寶,壯麗燦爛。山風從浮戲山飛掠而下,緩坡到京縣縣城之間的空地上,長草海浪般起伏,一重重向東面捲去。
京縣縣城南北三里,東西四、五里,此時燈火闌珊,整個城池似乎都已睡去。吳晨據在戰馬上,遙望京縣縣城,眼見被戰馬驚起的飛鳥在城牆邊掠過,卻猛地一折,貼著城牆邊向外滑過,微微笑了起來。諸葛亮手揮蒲扇,在旁笑道:「使君已看出來了?」吳晨笑道:「京縣縣城外鬆內緊,連飛鳥也不敢進城,我又怎會看不出來?」瞄了一眼諸葛亮手中的蒲扇,笑道:「倒是孔明兄令我大出意外,何時手中多了個蒲扇?」諸葛亮揮了揮手中的蒲扇,微微笑道:「午間歇息時作的,拿順了手,便捨不得丟了。」吳晨心中一動,暗道:「拿順了手便捨不得丟了?一個蒲扇尚且如此,又何況是一大堆人呢?那豈非是說相處時間久了,孔明說不定也不願走了?」早先被諸葛亮推了數次的心,此刻卻又活絡起來,只覺神清氣爽,連餓肚子的事也拋到了九霄雲外。揮手向身後的宋恪道:「京縣縣城守將已有防備,馬成等人送出訊號,咱們不忙進城。」再向一旁的建忠道:「派你的手下到四周探一探,看京縣城外有沒有埋伏。」宋恪、建忠兩人紛紛應是,轉身而去。
吳晨再瞄了一眼諸葛亮手中的蒲扇,心中更是歡喜。暗暗道:「孔明的《出師表》中寫道『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由是感激,以供驅馳』,那不正說他是個極重感情之人麼?我怎地早先沒有想到呢。」心想歷經多次同生死共患難,說不定便能將諸葛亮留在身旁。越想心中越是開心,越想心中越是高興,便在這時,一旁的黃忠道:「咦,使君,你在想些什麼,怎地一直偷笑個不停?」吳晨忙板了板臉,道:「有麼?」梁興和建忠都用力點了點頭,吳晨笑道:「我是想起當日曹操在河岸邊望著我們的神情。」贏天道:「當面撒謊,你這笑我可看過多次,多半不是什麼好事……一定是看著京縣在望,就想著如何大魚大肉地海吃一通。」吳晨微微一笑,也不反駁,心道:「我的心事你又怎會知曉。」贏天叫道:「不說話了,定是被我猜中了。」黃忠笑道:「別說是使君,就是在老夫眼中,京縣也是待宰的羔羊,這次可要大吃特吃一番才是。」說到這裡,突然頓了一下,低喝道:「來了。」話聲中,就見京縣城樓上人影閃動,正是馬成等人偷偷上了城樓。這處距京縣縣城足有五六里,雖然居高臨下,但也只能看個大概。吳晨向贏天道:「馬成發出訊號,你便率人突襲京縣,引出曹軍的伏軍,其後就交給我們。」贏天應了一聲,向身後揮了揮手中鐵矛。原來以前贏天用的那桿大戟在瀍水水壩時丟失,此時只能拿鐵矛暫代。贏天正要掉轉馬頭,吳晨突然低聲道:「小心。」贏天嘿嘿一笑,調轉馬頭向緩坡下繞了過去。吳晨回頭重新望向京縣,夜色中,城頭上人影時起時伏,吊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兩扇厚重的木門也緩緩開啟。城門洞開之際,火光一閃,一處火舌從城樓上蒸騰而起。馬蹄聲從東南面響起,就見火把光亮起,一道火流迅速穿過曠野直撲京縣。
就在火把光離京縣半里遠處時,猛然間咚的一聲大響,城頭兩側火把光亮起,照得城上城下明如白晝,跟著喊殺聲起,離京縣縣城各三里處,亮起兩處火潮。就在震天的戰鼓聲中,兩處火潮迅速變化,向西迅速延伸過來,夜色中就像是兩道赤色的岩漿,向贏天軍身後洶洶燎燒過來。城頭上的火把光,不住向城樓處匯聚,在距離城樓各五十步時,頓了頓,想是在挪開分割城樓的鹿砦和蒺藜。但只停頓片刻,接著便狠狠撲了過來。
吳晨大笑一聲,喝道:「該我們了。」大手猛地一揮,身後的戰騎湧上緩坡,驀地戰馬齊嘶,從緩坡上縱馳而下,向曠野中不住匯聚過來的曹軍撲去,其兇猛處,就像是蓄勢已久的雄鷹從高空飛撲而下,凌厲已極。埋伏在京縣縣城兩側的曹軍將領聽到馬蹄聲,急忙大聲呼喊,指揮著數百兵卒向安定衝鋒的戰騎前迎了過來。戰騎從緩坡馳下,氣勢正在巔峰,那數百兵卒便如狂濤中的泥屋沙堡,直一衝擊間,便被潮頭擊垮,兵士敗草般被蓄到巔峰的馬力撞的向後拋飛,那些曹軍何曾見過如此強悍的戰馬衝鋒,登時驚得目瞪口呆,眼見得在紛飛的人從中,西涼鐵騎越迫越近,鐵騎衝鋒的踢踏聲,迅雷般滾滾而前,猛地大叫一聲,轉身便跑。城上的曹軍齊聲大叫:「頂住,頂住……」城下的曹軍又哪裡肯聽,哭喊著向曠野四散奔走。城上的曹軍望著曠野中四散奔逃的己軍,就覺一股涼氣從脊柱猛地躥起,汗毛倒豎,驚呼道:「拉起吊橋,拉起吊橋。」就聽得蹄聲轟隆,贏天一馬當先縱騎踏上吊橋,手中長矛擊出,蓬的一聲大響,鎖鏈拉扯吊橋的回頁應聲崩裂。贏天的大戟在瀍水一戰時遺失在水中,用長矛本來並不襯手,但一擊之威,仍是驚人之極。城上的曹軍齊聲驚呼,跟著大叫道:「堵上城門,堵上城門。」喊聲中,數十人當即從對馬成等人的圍攻中退了出來,一步並作三步從城樓上奔下,向城門蜂擁過來。剛下城梯,就聽得前面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十餘曹軍渾身鮮血地從城洞處奔爬出來,倒像是城洞中有什麼洪水猛獸一般。便在驚疑詫異之際,一匹戰馬電射而入,長矛掃處,落在最後的數名曹軍骨斷筋折,狂拋而出。那數十名兵士雙股戰戰,牙關忍不住地上下磕擊。那騎士刺死數人後,縱騎向前,向沿街潰散的曹軍身後追去。這數十剛下城樓的曹軍兵士愣了半晌,突然發一聲喊,兩邊一齊向城洞湧去。原來這些曹兵震驚於方纔那西涼人的戰力,心中皆想,倘若西涼人都是這般戰力,被他們搶進城中,豈不是再沒什麼活路?因此一般的心思,湧入城洞去堵城門。剛奔到城門口,就覺一股巨風從城洞狂湧而出,幾名機敏的曹軍大叫一聲:「西涼人……」勁風已狂湧過來,奔在最前的數名曹軍被風掃得站立不穩,稻草般向後跌去,還未等站起,西涼戰騎已潮水般湧了進城,登時將那數人踏的血肉模糊。那數十曹軍再顧不上城門,哭喊著向城中逃去,西涼戰騎分作三股,一股沿長街向下直入城池,另兩股左右分出,繞向南門和北門,一時間騷亂和火光水波紋般,以西門為中心向全城擴散開。
城守許衡領著數百人固守城守府,贏天率人在府南點起大火,趁風勢用濃煙薰敵,再趁敵軍混亂之際,鑿穿西面的高牆,破擊而進。許衡眼見守不下去,在府衙點起大火,阻攔贏天攻府,率百餘人打開正門,撤向京縣東門。吳晨接到消息,當即令梁興領五百騎出南門,繞向東門,親率主力出京縣府衙,向東門追殺過來。黃忠率軍從北門登上城樓後,眼見東門火光蝕天,破開攔阻城樓間的鹿寨、蒺藜,從側翼向東門圍攻過來。許衡望見三道火流分進合擊,尤其是從南繞來的火流,隱隱有抄截己軍退路的意思,大叫道:「京縣守不下去了,撤,撤。」
轟的一聲,京縣東門的吊橋狠狠砸在地上,許衡率數百人狂湧出城,向東面的曠野逃去。吳晨知若不將許衡攔住,自己在京縣休整的念頭難免付之一炬,縱馬緊追在後,提聲喝道:「攔住許衡,別放一個活口。」隆隆的蹄聲從南面響起,梁興從側翼繞了過來,前面的曹軍齊聲驚呼,側轉馬頭,向東北方向加速逃逸。震天的馬蹄聲中,梁興從側翼斜穿曹軍軍陣,只差毫釐,被許衡等數十人逃離。吳晨暗叫一聲可惜,提聲呼喝,率軍從左側繞出梁興軍,向東北方向直追下去。
夜色茫茫的大地在戰馬翻飛的四蹄下不住向身後退卻,前面七零八落的火光越來越近,驀然間,遠處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垂野茫茫的地平線上,升起一線火把光,被吳晨緊追在後的許煒仰天狂嘯:「是咱們的大軍,是咱們的大軍……」聲音又驚又喜,夾著劫後餘生的無盡喜悅,就像仰天嚎啕一般。那數十曹軍本已自認凶多吉少,眼見火光燃起,狠加數下馬鞭,向火光方向狂奔而去。
宋恪驚呼道:「曹軍……曹軍的援軍……」其實吳晨早已望見天際的火光。目力所及,就見百餘隊曹軍蜿蜒而來,軍容之盛,不在兩萬也在一萬,此時進擊,萬一被曹軍以密集兵力包圍,以己軍此時的體力,必死無疑,但若就此退後,曹軍會一鼓作氣殺向京縣,內憂外患之下,京縣不一定能守得住,即便能守得住,也必然被曹軍包圍。退還是不退的念頭在心中轉了又轉,就在這時,曹軍右翼頓了一頓,似乎被什麼阻擋了一下,整個大軍左翼前突,右翼稍稍滯後。吳晨心中一動,凝目向前觀望,淡淡的星光下,一道緩坡從北面的山巒延伸而出,突入到平原,地勢在曹軍右翼微微起伏。就在心念轉動間,戰馬速度卻絲毫沒有緩下來,向前縱出數個馬身,視線中的火光越來越近,宋恪大聲呼道:「使君,曹軍援軍來了……」吳晨喝道:「怕什麼,兩軍相逢勇者勝,現在退縮,京縣只會杯曹軍一鼓作氣奪回去,現在只能進不能退。」向後大聲喝道:「滅了火把,不理許衡,從東面繞前進擊。」喝令以號角聲送了出去,兵丁將手中的火把盡數丟在地上。許衡聽到號角聲,以為西涼人望見援軍向後退卻,背轉過身向後張望,但見星星點點的火光散落在數里的平原上,西涼人的蹤影再望之不見,但隆隆的蹄聲卻越來越近,沙沙之聲怒潮般從身後高速湧來,越來越響,像是颶風鼓蕩深林,又像是洪水吼擊河堤,雖然夜色籠罩下什麼也看不清,但心中的恐懼卻沒來由的越來越甚,好像有什麼極大的凶險越迫越近,突然間,就見沉沉地夜色中有什麼向前急速湧動,用力揉了揉眼睛,就見數百匹戰馬出現在身後十餘丈遠外,馬頭聳動,將溶溶的月色遮擋住,像是一片暗流貼地席捲而來,許衡只覺頭皮發寒,全身冰涼,慘嚎一聲,撥馬向北而去。
吳晨看著許衡率人從側翼繞開,連理也不理,雙目只是盯著前方不住靠近的曹軍,猛然間,前方視線一暗,一道山崗,將曹軍的火把光盡數遮住,繞進南面曠野的曹軍火光照不進這處,在北面靠山的曠野中形成一大片黑黢黢的死角。吳晨暗呼僥倖,縱馬掠過黑暗的曠野,迅速向山崗馳去。那山崗頗為陡峭,即便以安定戰馬的神駿,爬坡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就在馬頭距坡頂還有數丈遠,低沉的號角聲從西面響起,正是安定軍向後退縮防守的訊號,氣勢消長下,就聽得曹軍的戰鼓聲越發地震耳欲聾,跟著光影一閃,無數火把從山腳下亮了起來,正是曹軍從山崗繞到曠野。吳晨用力一夾戰馬馬腹,戰馬驚嘶一聲,躥上山崗,眼前猛地一亮,方圓十餘里的平原出現在眼前,火把光星星點點,如繁星閃爍,照得整個曠野纖毫畢現,遠遠就望見數百戰騎從山腳下湧向西面的曠野,中間一桿帥纛,大旗上一個斗大的「高」字在夜風中獵獵飄舞。吳晨大喝一聲:「衝下去。」一提馬韁,戰馬前蹄騰空,驀地長嘶一聲,利箭般衝向山腳,身後的安定兵士,見吳晨疾衝而下,發一聲吼,跟著縱騎奔下。那處山坡頗為陡峭,疾衝而下之際,數匹戰馬被山石拌倒,橫跌而下,帶起山石草木嘩嘩地向下翻滾,便像是突然一陣大雨攪動的整個山脈向下傾斜一般。
「山上有人……」山腳下的曹軍聽到聲響,齊聲叫了起來,但驚覺得終究晚了一些,吳晨一馬當先從斜刺裡直穿進曹軍右翼,鐵矛疾刺,掠起一片矛影,當先的三人咽喉噴血,倒翻而出,提韁飛縱過三名貼地滾來的曹軍兵士,深深楔入曹軍軍陣中。
火把光影影綽綽,黑暗裡也分不清有所少人,向這處湧了過來,吳晨依著方才衝下山時曹軍主帥的方位,策馬向前,長矛掃、劈、刺、挑,哀嚎聲中,十餘人打著旋向旁跌開,硬生生在曹軍合圍前,突出一道血路。
眼前寒光猛閃,兩名騎都尉一左一右飛奔而至,兩支長矛交互掩映,在眼前舞成兩團黑霧。驀然間,長矛猛地抖起兩個槍花,乍合倏分,一上一下,分刺吳晨的咽喉和胸腹。吳晨大喝一聲,長矛橫掃,錚錚兩聲,左面騎都尉的長矛喀的一聲被震斷,跟著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右面的騎都尉長矛脫手,嗡地一聲向天空直拋上去,但人卻極為彪悍,左手抽出單刀,大吼一聲,縱身向吳晨劈去。吳晨倒轉長矛,矛柄哚的一聲正撞在那人的胸鎧上,那人敗草般倒飛而回,撞在戰馬身上,摔在地上,那戰馬驚嘶一聲,人立而起,兩蹄落下時,正踏在那騎都尉的腰脊,脊骨碎裂的聲音喀的響起,那人慘叫一聲,整個身軀彎了起來,口中狂噴鮮血,眼見是不活了。
隆隆的馬蹄聲從正前方響起,一隊數十人的騎隊高舉環首刀,迎面衝了上來。從刀鋒泛起的寒光望過去,正是那高高豎起的大纛。吳晨大吼一聲,往前直衝。
「錚——」
就在戰馬馬頭幾乎與對方馬頭相接時,吳晨長矛橫掃而出,一股巨力以吳晨為中心,潮水般狂湧先前,蓬蓬數聲,將迎面的數名曹軍硬生生震下馬背。
身前壓力猛地一輕,已衝出曹軍重圍,一員曹將正佇馬立在數丈遠外的大纛之下。吳晨見他氣勢如淵停嶽峙,被自己衝破親兵絲毫不亂,知此人必然是一代猛將,只是此時情急拚命,也顧不上許多。長嘯一聲,挺矛直衝向前,那曹將亦是一聲大喝,便如半空爆起一聲霹靂,縱騎直衝過來。
「錚錚錚錚~~~~」
兩人對沖,鐵矛長矛交錯翻飛,兩匹戰馬乍合又分,短短剎那間,長矛倒像是相互交擊數百下,兩旁的曹軍直看得心如重壓,緊張地喘不過氣來。眼見兩人分開,這才爆起一陣歡呼聲,執戟甲士見兩人分開,橫衝直撞過來,硬闖入兩人戰馬之間,挺戟向吳晨攢刺,吳晨揮動長矛,挑擊長戟。這些親兵身著重甲,身形更是比一般的曹軍強壯地多,與所遇到過的曹軍全然不同。錚錚聲中,攢刺而來的巨戟只向外移開少許,便又迴旋過來,至此吳晨已再無懷疑,這員曹將必然是高覽,而他所帶的也一定是河北戰將,因此才與此前所遇的曹軍完全不同。那些河北大戟士,人高馬大,臂力雄渾,若被纏上,再難追上高覽,吳晨狠狠踢踹馬腹,戰馬厲聲長嘯,躍過七八人頭頂,向高覽直縱過去。曹軍眼見吳晨如飛將軍般撲向高覽,齊聲驚呼:「高君侯小心……」「小心……」
吳晨鐵矛斜劈,帶起的鋒芒便如一柄長刀,高覽身周的野草如背狂風,呼的一聲向外翻折,高覽就覺勁風撲面,呼吸為之艱澀,大吼一聲,挺矛上迎。
錚的一聲大響,勁風狂湧,兩人相戰處似乎爆起一陣火花。吳晨夾戰馬縱躍之勢,這一擊不啻千鈞,以高覽的強悍仍是被震地向後拋跌。胯下戰馬長嘶一聲,耳鼻鮮血汩汩,前膝跪倒,再爬不起來。高覽被震出三四丈遠,在地上翻了數翻,一躍而起,大喝道:「什麼人……」話還未說完,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那些執戟士驚駭交集,大呼道:「守住將軍,守住將軍……」數十人向吳晨湧了過來,更多的人扯著高覽向陣後奔。
吳晨這一震也難受之極,兩臂酸麻,胸口氣血翻湧,耳中嗡嗡轟轟,就像是千軍萬馬在頭頂飛馳縱橫一般,閃過迎面刺來的數桿大戟,調轉馬頭時,高覽已被大戟士扯著向北逃開。吳晨縱馬馳上高覽方才立足的緩坡,鐵矛前揮,大聲呼道:「追上高覽,別讓高覽逃了……」
混戰中的曹軍聽到吳晨的呼聲,都是一陣驚愕,紛紛向中央帥纛的方向望去,就見帥纛向北倉惶而去,一時間都不知高覽出了什麼事。吳晨見曹軍一時錯訛,卻仍是不住向西進迫,長嘯一聲,縱騎向帥纛的方向疾衝過去,便在這時,一條人影從身側電閃而過,未等持纛的曹軍明白發生何事,長矛已刺進那人喉嚨,大手一伸,已將帥纛抓起。吳晨又驚又喜,大叫道:「贏天,好樣的,將帥纛點起來。」贏天嘎嘎大笑,抄著帥纛向一處曹軍衝去,片刻間再從曹軍陣中衝出,大纛上火舌飛舞,整桿旗幟已被點燃。吳晨縱聲大呼:「高覽死了,高覽被殺了……」曹軍就見帥纛已被火舌纏繞,整個旗幟像是一條火龍,張牙舞爪地向天空翻騰,登時軍心大亂,紛紛後退。吳晨見曹軍始終亂而不潰,如果不能在此處將這些曹軍盡數擊潰,只需一日這些曹軍就又可以整軍再來,己軍人單力孤之下,難免重蹈當日汝南之戰時,被曹仁以眾欺寡的覆轍,厲聲大呼:「跟我沖,鑿穿曹軍!」
喝聲中,縱馬疾馳而下,一面跑一面將牛角抄在手中,戰馬飛奔中,牛角號聲嗚嗚吹響,正是安定大軍向前衝鋒的號聲。安定兵士聽號角聲幾乎從曹軍軍陣的腹心傳來,不用問也知吳晨此時正在曹軍軍陣中,登時勇氣倍增,呼喝著向前衝殺。曹軍退了一陣又一陣,前十里還能勉強抵擋住,但安定軍就像聞到血腥的狼群,一陣猛似一陣的向前直衝,曹軍軍陣就像是狂風暴雨中被蟻蟲蛀食的長堤,被安定軍衝鋒的潮頭打的千瘡百孔,崩潰也只在剎那間。便在這時,就聽得一人突然叫了起來:「是咱們的營寨,是咱們的營寨,有救了,有救了……」聲音又是乾澀又是淒厲,既像是大笑又像是大哭。原本已有死志的曹軍,聽到呼聲都轉身向後望去,果然,在數里外的山崗上,隱隱見數十旗幟遙遙飄揚,只看旗幟便知是漢軍大旗,見到營寨,曹軍死志陡消,也不知是誰第一個丟下兵刃,就聽得兵刃聲匡啷匡啷不住被丟到路旁,卸盔卸甲的人越來越多,亂成一窩蜂的向大寨跑了過去。
吳晨奔馳了大半夜,又數日沒吃什麼下肚,此刻筋疲力盡,胃中酸水不住外湧,但知此時已深陷入豫東平原,不能一鼓作氣直衝而下,就會被聞訊蜂集而來的曹軍圍死困死在這處。長吸一口氣,大呼道:「為了天將軍,為了龐黑臉,衝啊……」舉起號角,放在嘴邊,牛角聲嗚嗚吹起。此時奔了半日的安定兵士早疲乏欲死,聽到吳晨的呼聲和號角聲,只覺渾身熱血像是要沸騰了一般,奮起餘力,向曹軍猛衝。
起始時以吳晨為鋒銳的大軍還如涓涓細流,只片刻間,便已有百餘戰騎從陣後湧了過來,到衝鋒的號角聲吹到第三遍時,以吳晨為鋒銳的戰騎群已擴到千餘人,驀地戰騎長嘶,千餘戰騎如潰堤的洪水,向退在半里外的曹軍狂衝過去。曠野在數萬鐵蹄的踢踏下瘋狂地顫動,似乎山在搖,地在搖,天在搖。這時天色微微發亮,奔騰馳騁的安定戰騎便如長擊萬里的長江大河,勢不可擋地呼嘯而前,天地中儘是戰馬踢踏曠野的隆隆聲。
亂軍潮水般湧向營寨,高高飄揚的旗幟像被颶風掠過,向北面橫七豎八地倒下,深入地面數尺的寨木就像是敗草紮成的草垛,被洶湧的人潮一一推dao,曹軍四散逃命。
曹軍中軍繡著斗大的「劉」字的大旗緩緩飄落。吳晨心道:「『劉』?難道是劉延?」劉延是東郡太守,官渡之戰時,正是劉延死守延津,硬生生擋住袁紹大軍,令袁紹長驅直入奔襲河南的戰略胎死腹中。也正是這個劉延,在延津之戰中側翼牽制劉備,令曹操集中兵力,率軍將文丑擊殺。早在鞏縣之戰時,吳晨就曾聽諸葛亮說過,劉延從官渡向後回撤到滎陽成皋一帶,並搜集兵力,順鴻溝而下,準備拱衛許縣,不想卻在這裡碰上他。聚起氣力,厲聲呼道:「前面的曹將是劉延,砍了劉延,我們到官渡休息……」
此時吳晨的嗓子早已破音,說不出的嘶嘎難聽,但在前軍萬馬齊聲呼嘯中,卻別有一番橫掃千軍,一往無前的氣勢。
眾人齊聲大呼,一時間天地間儘是「官渡休息」的喊聲。
馬蹄呼嘯,安定戰騎漫山遍野向前漫過。
奔襲三十餘里,便是管城,守城的將領一面派兵從側面繞出迎擊安定軍,一面派人駐守城頭,大開城門護衛劉延、高覽向城中而去,被黃忠搶登上城,一拳將管城守將的臉打得稀爛,屍身在吊橋上掛了掛掉下城來,曹軍更是心神俱喪,繞開管城,向虞攏城而去。守虞攏的正是荀彧的大哥荀衍,望見亂軍奔來,不敢開城,亂箭射下,曹軍走投無路之下向夏邑縣城而去。在夏邑渡口,被緊追而來的贏天踏破營寨,高覽、劉延喝令眾軍迎擊。曹軍早已心無鬥志,將兩人綁起,送了出營。
其時正是日落時分,殘陽如血,映得黃河紅波氾濫。吳晨負手望向黃河對岸,河風勁吹中,吹得髮絲凌亂不已。身後一人笑道:「使君看著對岸已小半個時辰,莫非使君在夏邑也不準備停留,想直接殺過對岸去?」吳晨回過頭去,就見黃忠和諸葛亮一齊出現在身後。吳晨笑了笑,啞著嗓音道:「若兩位沒有異議,我倒不介意如此。」嗓音嘶嘎沙啞,聽得黃忠和諸葛亮都是一頭霧水,吳晨清了清嗓音,將方纔的話又重說了一遍。但嗓子已破,再清也沒用,見兩人仍是不明白,向四周望了望,抓起一枝樹枝,在河岸上寫了起來。三人在河岸上邊寫邊抹,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遠遠望去,就像是三個在水邊嬉戲的尋常少年,殊不知三人才領著數日未進食的四千人馬,一日一夜奔行三百餘里,從京縣一直殺到了黃河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