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陷位於鞏縣縣城東北二十里處,北面是大槐山,南面是由嵩山餘脈延伸而出的浮戲山。浮戲山從南面而來從東面繞過坎陷,與大槐山交錯。
出營寨後,吳晨率兵一直向東北走,離坎陷仍有數里,遙遙就見大槐山上一點火光突然亮起,在夜色中分外的耀眼。
吳晨心道:「原來曹軍早有防備。」轉念一想,王屋山和中條山兩戰,兩次自己都是在大局不利的情況下穿山而過,若曹操仍在浮戲山不設伏,倒真應該對他刮目相看了。低聲傳令,要大軍小心前方。果然,軍令傳下不久,就聽得戰鼓聲從東面遙遙傳來。或許是離得較遠的緣故,那鼓聲低沉沉鬱,卻是凝而不散,一聲連著一聲,有如實質般向前擠軋過來。吳晨縱馬奔了出陣,向鼓聲傳來的方向望去,就見東面的天際亮起點點火把,當即大喝一聲:「曹軍迎過來了,佈陣,迎敵。」側首向四周瞧去,就見左手邊不遠處有一處數丈高的小丘,當即縱馬向那處奔了過去。
戰馬躍上小丘,曹軍已逼近了里許,看火光,那些曹軍足有數百人,散成扇形,分從兩翼向中間包抄過來,似乎在圍追什麼人。吳晨只看了一眼,心中等即一片雪亮。轉身向身後的宋恪道:「曹軍追的人是贏天,先不忙放箭。」宋恪應了一聲,縱馬奔下土坡,將軍令傳下。吳晨轉過身繼續望向東面,這時曹軍又迫近了百餘丈,火把光已再非模糊的一點,而是攏成一團,在黑暗之中不住前迫,數百支火把在風中搖曳,威勢亦是極為驚人。眼看著火把光越來越近,猛然間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戰馬的長嘶,跨下戰馬猛地一顫,驀地奮蹄而起,仰天應和。吳晨猝不及防下幾乎被掀下馬背,狠狠踢踹了一下馬腹,那馬才停住長嘶。耳聽得身後戰馬長嘶,聲音順風遠遠傳向山中。烏鴉嘴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名駒,嗅覺天下無雙,對戰馬氣息尤為敏銳,當年吳晨和贏天出使金城,在回臨涇的路上遭遇成宜的埋伏時,烏鴉嘴就曾報過信,吳晨自然知道,只是一時間卻沒能料到,烏鴉嘴會將為曹軍設的埋伏當成了為贏天設的埋伏。
緊追在身後的曹軍聽到戰馬長嘶聲都是一驚,火把潮雖然仍是向前湧動,但速度卻不住降下,吳晨大喝一聲:「出擊。」宋恪鼓足中氣吹響牛角,轟轟的號角聲中,大軍繞開山坡,向曹軍左翼狂壓過去。曹軍望見奔來的西涼軍,驚呼一聲,掉轉馬頭向東面的山腳下狂奔而回。
「大哥,不能追。」贏天縱馬奔了上坡,叫道:「坎陷裡有埋伏。」吳晨道:「哦,什麼埋伏?」贏天叫道:「別管是什麼埋伏,先下令他們別再追了。」吳晨笑道:「別擔心,我只讓他們追到沼澤邊緣。你說說,你在坎陷了都看到了些什麼?」贏天道:「我剛進坎陷,就見曹軍背著柴草從嵩縣方向進到裡面,本想抓幾個斥侯探探消息,卻被大槐山上的曹軍發現,派了許多雜兵來跟我亂纏,本來想將他們引開,再進裡面探探,不想就在這裡碰到大哥了。」
吳晨道:「原來大槐山上的那把火是為你點的。」沉吟了片刻,道:「子都遇上的那個獵戶十有**是司馬朗派人假扮的。」頓了頓,道:「司馬朗也知在鞏縣這個位置我軍有數條路可以走,但又不確定我們會走哪條,這才設下圈套,一來探我們的口風,二來麼,給我們指條錯路。」贏天叫道:「大哥,現在不是多算勝少算不勝的時候,你想想看,嵩縣的兵士晚間時還沒有布到坎陷,我到的時候也才正負薪向沼澤地裡走,那大槐山的曹軍又是從哪裡來的?」吳晨脫口道:「曹操!」想起安邑那一戰時,曹操用了不到兩日追了三日的路程,而且河南地本就是曹操的根本,戰船到達五社津後,曹軍完全可以捨棄輜重,輕軍急進,此時趕到鞏縣當也在意料之中。心念電轉,喝道:「贏天,隨我去點坎陷。」喝聲中,縱馬疾奔下坡。前面沼澤邊沿的數株林木已燃著了煙火,火舌攀附著林木向上蒸騰,將大量煙塵散向空中。詐作退入沼澤的曹軍驚覺安定軍並未追進來,反將沼澤外圍的林木點燃,都是愣了愣,猛地大喊出聲,發瘋了一般向沼澤外湧去。沼澤林木茂密,加上此時刮得正是東風,困在沼澤中必然只剩下被火燒死。但聽得鼓聲急轉,蓬蓬的敲了起來,踏著密集雄渾的鼓點,數百騎曹軍從林木間隙飛湧而出,吳晨提聲大喝:「放箭……」
牛角聲沖天而起,數百支火箭騰空飛起,墜在箭尾的火苗在空中獵獵飄曳,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道白痕,落入林間草叢。火勢越起越旺,曹軍更如發了瘋一般向林外的安定軍陣撲擊,有的兵士被火燒著袍須,一邊撲火一邊執著兵刃砍殺,有的全身裹在火中,在地上翻騰滾爬,厲聲嘶嚎,更有的抄起燃燒的斷木殘枝,揮向堵在沼澤出口的安定軍。吳晨下令兵士守住幾個主要通路,其餘的空地盡數棄了,饒是如此,仍是被凶悍的曹軍連突數處,全靠贏天縱馬來回驅馳,才將曹軍重新逐了回去。被火點燃的林木從數株到數十株,火舌隨風亂竄,迅速匯聚,終燃成一片火海。
便在這時,就聽得咚的一聲,鼓聲蒼勁雄渾,這樣的鼓聲吳晨在河內、安邑和中條山中早已聽過無數次,當即提聲呼道:「曹操來了,走……」掉轉馬頭,縱馬向洛水上游疾奔而去。奔出數里,遙遙就見右側千餘火把亂舞,夾雜著喊殺聲,向己軍右翼奔了過來,看方向正是從鞏縣縣城而來。吳晨厲聲長呼,大軍掉轉方向,向疾奔而來的曹軍突去。悠長的牛角聲就像是拖拽在夜色深沉的天空上一般,與鐵騎踢踏地面的轟響遙相呼應。鐵騎踢踏地面的聲音起始有如風捲山林,漸漸地不住凝聚,到最後就連雄渾的牛角聲也壓了下去,匯成一股鏗鏘的鐵流,無堅不摧的向曹軍咆哮而去。
此時天色微明,千餘安定軍以密集陣形向前衝鋒,遠遠望去,就見黑壓壓一片以驚人的高速不住向前壓了過來,就像是豪雨推卷之下的泥流從高山傾瀉而下。這些曹軍本就是剛被陳群放出來的俘虜,只是憋著一股氣想將安定軍纏住,望見如此驚人的衝鋒陣勢,就覺一股涼氣猛地從背後升起,髮絲根根倒豎,心中憋著的那鼓氣登時不見蹤影,腳酸腿軟的僵立當場。但聽得蹄聲轟隆,安定戰騎直衝而入,片刻間便以摧枯拉朽之勢從南面穿鑿而出,帶著一地的血漬向洛水方向狂馳而去。
找到黃忠在洛水上建造的浮橋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建忠引著吳晨到岸邊時,黃忠和諸葛亮、黃睿等人正眺望著河對岸說些什麼。吳晨大步走了上前,說道:「曹操來了。」黃睿倒吸一口涼氣,道:「這麼快?」諸葛亮道:「中條山那次不是也很快麼?」向吳晨道:「使君和曹操的前鋒交過手了?」吳晨彈了彈身上的血漬,道:「這些不是曹軍主力的,而是鞏縣守軍的。曹操距離我們也只在一柱香的時間,一柱香能渡到對岸去麼?」邁上三人駐足的土坡,向對面望去。洛水在這處渡口足有半里寬,吳晨的目光掠過河面,就見河對岸隱隱見旌旗飄蕩,脫口道:「薛悌已經來了?」諸葛亮接口道:「浮橋剛架好就來了。」吳晨心道:「諸葛亮和黃忠明知敵軍在對岸仍然不退,決不會只是為了等我,該是令人從上游繞過去了。」說道:「從上游繞過去的是誰?」諸葛亮道:「梁校尉。」吳晨道:「什麼時候開始造的橋?」諸葛亮道:「幾乎與此橋同時。」吳晨道:「是在等梁校尉的消息麼?」諸葛亮點了點頭。吳晨道:「黃將軍,你先率五百兵士渡河。建忠、馬成,你們各率百人駕船護在兩翼,射住陣腳。」再向黃忠道:「將軍半渡,我就會點起烽火,召喚梁興從側翼牽制薛悌。將軍至緊要在河岸灘頭紮住陣腳,我率大軍在後渡河。」向贏天召了召手,道:「你就隨黃將軍一起走,隱在陣中,等梁興側擊薛悌、曹軍陣腳大亂時,就率騎兵從中軍沖薛悌的帥纛。」
吩咐完畢,各人齊聲應令。黃忠大呼一聲,領著數百兵士踏上浮橋。幾乎就在黃忠踏足橋面的剎那,對岸的鼓聲響了起來,數百兵士發一聲喊,從左翼斜抄過來,迎向河岸。離著百餘步遠,猛地停住腳步,拉弓向岸上的安定兵士射箭。吳晨摧動號角,令馬成、建忠分從兩翼向前。船上的兵士用勾鑲疊成一面巨盾,置在船頭,阻擋曹軍羽箭,兵士隱在其後回箭射擊。兩邊箭羽交錯,羽箭落在河面、河灘,激起陣陣水花,便如一場豪雨一般。
以黃忠為箭首的前鋒急速向前,只片刻間便到了洛水中流。曹軍的戰鼓聲越敲越響,鼓聲中,數百戰騎從陣形右翼側移而出,緩緩向北繞去,一看便知,只等安定前鋒到河岸,這支側翼便會從北側河灘繞前進擊。吳晨猛地一揮手,宋恪將早已點燃的火把向柴草中丟去,火舌跳了跳,猛地躥起,兵士用水打濕的毛毯覆上,驀地揭開,一道濃煙向天空滾滾捲去。就聽得遠處號角聲激越而起,龍吟虎嘯般扶搖而上。曹軍兵士聽號角聲就在身側里許之外,心中都是一驚,中軍陣中的鼓點一陣紊亂。吳晨見到良機,大喝道:「令黃忠部突擊曹軍中軍,馬成建忠率船靠岸,掩護黃忠。」
號角聲轟轟而起。黃忠所率的數百人隨著號角聲踏水奔向對岸,岸上的曹軍鼓聲轉急,側翼的數百戰騎踏著鼓點,向黃忠右翼狂壓過去。吳晨連催數通號角,馬成、建忠率船順水而下,霎時間羽箭在空中交錯飛舞,岸上、水中血肉橫飛。有了馬成和建忠的牽制,黃忠部側翼壓力一輕,全軍快速登岸,向曹軍中軍衝了過去。曹軍中軍向後微撤,弓弩手重聚起來,向河灘淺陸射擊。突然間,安定軍如沸水般向左右滾滾而開,中間現出數百戰騎。就見其中的一名將領長戟一揮,百餘戰騎以鬆散陣形向曹軍中軍疾衝過來。此時河風從水面刮來,掀起騎手的戰袍順風飄曳,氣勢鋒銳已極。曹軍陣中鼓點轉急,一隊隊長矛手從弓弩手的間隙急湧而前。猛聽得一聲馬嘶急揚而起,便是在兩軍交戰萬人嘶喊之中仍是清晰傳入耳中,一時間萬馬齊喑,就在這時,一匹戰騎閃電般前突,還未等長矛手奔到陣前,一人一騎已衝了進陣,只一揮戟間,便掃開數丈的空隙,被大戟掃到的曹軍連驚呼都沒喊出就已碎成一地的屍首,再一揮戟,贏天已離開曹軍軍陣的缺口數丈遠,敵軍屍體的碎末和鮮血的溫熱隨揮動的大戟向外飛濺,曹軍見他如此悍勇,紛紛倒退,安定戰騎跟在他身後潮水般從缺口而入,長矛揮刺,踏著地上的殘肢斷臂直衝曹軍的帥纛。
吳晨看的又是欣喜又是敬畏,大手一揮,喝道:「渡河……」「河」字的音還未落下,猛聽得洛水下游戰鼓雷動,夾雜在戰鼓聲裡的卻是數百人的長呼。
「……張遼……張遼……」
聲音鏗鏘雄渾,潮水一般層疊推進。
吳晨和諸葛亮相視色變。吳晨轉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就見北面的天際隱隱顯出一道黑線,從河兩岸迅速向這處推了過來。宋恪大叫道:「曹操……曹操主力到了……」吳晨轉過頭望向河對岸,就見贏天為鋒銳的潮頭離曹軍帥纛不過十餘丈遠,黃忠所率大部也已登上河岸,從側翼向偃師主軍方向突擊,若再有半柱香的時間讓自己率大軍過河,必然可以將曹軍鑿穿,但現在卻只能想想而已。轉身向宋恪道:「傳令贏、黃兩將軍,著他們併力進攻曹軍左翼,從北穿南,從梁興渡河處與我們會師。」
號角聲中,數百支火箭飛上浮橋,片刻間浮橋已處處火焰。就在大火掩映中,洛水南岸的大軍向上游迅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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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毗進到廳中,見到戴著面紗的蔡琰,鄂了一鄂,道:「蔡小姐,你怎麼來了?」蔡琰站起身,斂衽下拜,道:「是有些事麻煩辛府君。」辛毗擺了擺手,苦笑道:「我已不是北地太守,『府君』二字愧不敢當。」蔡琰道:「但在小女子心中,辛佐治仍是臨晉初見時的辛府君。」辛毗苦笑著搖了搖頭,道:「蔡小姐,你來找我究竟何事?」蔡琰道:「吳使君真的到鞏縣了麼?」
辛毗才從荀彧處回來,就聽家丁來報蔡琰來訪,心中已隱隱猜到蔡琰是要談與吳晨有關之事,但蔡琰如此直白,卻仍是大出意料。向她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手持門板向外張了張,見四下裡無人,才將廳門閉上,轉身大聲叫道:「小姐說的令尊的事,辛毗也曾略有所聞……所謂『有父子然後有君臣』……」走到案桌旁,低聲道:「小姐想知道什麼?」蔡琰壓低聲音道:「吳使君……吳使君真的到了鞏縣?」辛毗點頭道:「是,昨日晌午我就曾在鞏縣見過使君。」蔡琰長哦一聲,幽幽地道:「我聽聞他這次是要圍攻許縣……吳使君為人仁義,待百姓又寬厚,怎會……唉,為何突然要圍攻許縣?他難道忘了當年的董卓……」
辛毗不悅地道:「蔡小姐,在你心中,吳使君是董卓一樣的人物麼?你難道忘了,是誰遣人將滯留美稷的漢人帶回漢土,又是誰擊退入寇的匈奴令北地和三輔免遭異族塗炭?」蔡琰幽幽地道:「吳使君的大恩,蔡琰末齒難忘,只是……正是因使君為人寬厚,卻突然率兵進逼許縣,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怨聲載道,小女子才覺大違使君仁厚之風……」辛毗怫然道:「蔡小姐是到辛毗這裡數落使君來的麼?我昨日才從鞏縣趕回,身子疲倦,不便多見外人,小姐請吧。」蔡琰低歎一聲,道:「我不是來數落使君的。我是聽聞使君只帶了五千餘人馬,我聽人說鞏縣、嵩縣、雒陽、成皋、中牟等地漢軍不下十餘萬……單許縣一地就有禁軍八萬……唉,我也不知該如何說了。辛府君對征戰之事明於小女子,使君見到你說了些什麼?」
辛毗搖頭道:「吳使君天縱之才,曹司空在河內和河東兩次圍擊都被使君避開,征戰之事使君之才遠勝於我,因此他沒有和我說什麼。」蔡琰還想再問什麼,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廳外響起,一名家丁在門外稟道:「主上,荀令君的使節在外求見,說有要事要請主上再去荀府。」辛毗拉開廳門,那名家丁急忙湊到辛毗耳旁低聲說了幾句。蔡琰心知這家丁多半是在說鞏縣的戰事,只是離的遠了,聽不真切,只能望著辛毗的神色,只望能從辛毗聽了家丁傳報的話後的神色推測些事出來。辛毗見蔡琰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側了過頭,低聲向家丁說了幾句,待家丁轉身而去,才對蔡琰道:「蔡小姐,荀令君急招辛毗前去,不能久留小姐在這裡了。」蔡琰低應一聲,道:「我省的,辛府君去吧。」辛毗道:「最近許縣有些不安寧,我遣家丁送你。」提聲道:「辛忠,辛忠……」一名四十上下的家丁從月門走了出來,應道:「在。」辛毗道:「送蔡小姐回府。」轉身再向蔡琰揖了一揖,大步而去。那名辛忠的家丁走上前來,垂手道:「蔡小姐,請。」
蔡琰心頭有些郁卒,向那人道:「不用送我了,我有帶丫鬟來。如今就留在門房處。」辛忠拱手道:「但老爺吩咐下來,小人只能應從。若老爺知曉小人沒有送小姐回去,小人便是有兩顆腦袋也要被砍了。」蔡琰哦了一聲,情知是趕不走他,挑裙走向門外。
辛毗的府邸位於許縣南。自建安元年,天子從雒陽遷都許縣,許縣便依雒陽的樣式而建,以城正中的皇宮為天極,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從皇宮外城延伸而出,將許縣分為四部,正東為各處府衙所在,如曹操的司空府,荀彧的尚書府,西部為宮中和府中雜役的居所,北部則為各處訟獄和禁軍所在,而正南則為各府的官員的宅邸。以辛毗的資歷,本沒有資格在此買地,所居的是曹純的舊宅。蔡琰的居所卻在內城之外,在門房將貼身的丫鬟小紅帶上後,逕直從大門而出,此時辛毗正踏蹬上馬,向蔡琰拱了拱手,揚鞭而去。蔡琰望著辛毗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心向吳晨,畢竟是將自己從匈奴救回的恩人,只是孔融等一班人天天將吳晨與董卓相提並論,連帶著自己也不那麼自信了。今日來,原本只是想聽辛毗為吳晨辯護,哪怕只是說「使君這樣做也是有苦衷的」,自己也會深信不疑,不想卻連這一句也沒聽到。抬頭望了望天,天色有些陰霾,看起來暗暗的,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拾步向前,小紅在一旁道:「小姐,你怎麼才進去就出來了?」蔡琰道:「辛府君……荀令君有急事找辛府君……」小紅道:「辛老爺不是才從尚書府出來麼?怎麼荀大人又要找他?」蔡琰還沒答話,辛忠在旁略有些得意地道:「咱們老爺一向便得荀令君器重,因此大凡有事,荀令君總是先來找咱們老爺。」小紅恍然大悟地道:「那就怪不得了……咦,你們聽,前面怎麼了?」
這時三人轉過街角,就聽得前面傳來一陣大哭聲,小紅年歲尚小,聽得哭聲急忙奔了向前,還未出街口,就見數十人從街北向南湧了出來,人人披麻戴孝,號啕大哭,街上的行人紛紛退到街邊,小紅卻是極為好奇,在人群外墊腳看了看,驀地一縮腰從人縫中鑽了進去。蔡琰喚道:「小紅,那是出喪,快回來……」只一眨眼間,小紅卻已鑽入人群,再也尋之不見。辛忠道:「小妮子就是好奇,出喪又有什麼看頭?只是,這家子總有兩三百人,可不知是許縣的哪家豪門大戶……」說著,抬起腳不住向裡瞅看。身旁一人扭轉過頭,冷笑道:「一家子哪有這麼多人?這是兩家,典農中郎將任峻任伯達和羽林監棗祗棗伯裔。」蔡琰聽到這兩人,心中一動,就覺這兩人名字說不出的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聽過。辛忠道:「原來是他們兩家啊,我就說哪家會有這麼多人……老弟,這兩人怎麼死的?」那人白眼瞪了瞪辛忠,想是不願理這如此沒見識之人,扭轉過頭,揚長而去。辛忠大怒,叫道:「咦,你這人……他奶奶的,不就是死了個人麼,老子還不稀罕知道。」向那人背影吐了口口水,悻悻地向蔡琰道:「我就說許縣哪家有這麼多人,原來是典農中郎將和羽林監兩家。不過是死了人,可沒什麼好看的,小姐,我們還是走吧。」蔡琰道:「……還是等等小紅。」辛忠道:「那小妮子年紀小,可沒見過什麼世面,這時還不知道瘋到哪裡去了。」說著墊起腳重又向街心看去。便在這時,一人從人群中鑽了出來,向蔡琰深施一禮,叫道:「蔡小姐,你……你怎麼在這裡?」語聲又是興奮又是欣喜。蔡琰定了定神,道:「你……你是董……董祀。」董祀一臉的欣喜,叫道:「難得小姐好記性,見過小人一面就將小人的名字記住了。小人正是董祀,原本在對面,見到小姐,就想著曾到小姐府上叨擾過,如此相遇而過,卻不來參見小姐,未免禮數不周。只是又怕太過冒昧,幸好小姐還記得小人。」
辛忠見這小胖子滿臉油花閃閃發亮,只覺面目可憎,心中早就不耐,撇了撇嘴,道:「知道冒昧怎地又跑過來了?真真是口是心非。」董祀連連點頭,道:「是,是,是董祀冒昧了。」辛忠見這小子沒有一絲脾氣,越發的頤指氣使,瞪眼道:「既知冒昧,那還不快走?」董祀連連點頭,向一旁寸了寸,停了下來。辛忠見他賴在一旁不走,舉手揮了揮拳頭,董祀急忙舉手擋在頭側,腳下卻是再不肯移半步。蔡琰心中記掛小紅,身旁二人所為絲毫沒看在眼中,眼見出喪的人群越去越遠,街上的行人漸漸散去,卻仍不見小紅回來,不由輕輕歎了一聲。董祀道:「小姐是在歎典農中郎將和羽林監麼?這兩人的死訊就是小人傳的,當真是淒慘。」蔡琰唔了一聲。董祀見她低眉垂首,似是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中,就覺一口猛地一熱,叫道:「他二人都是讓吳晨燒死的。」蔡琰猛地抬了起頭,道:「……什……什麼……」董祀還是首次被蔡琰如此凝視,心中欣喜當真無以復加,一顆心怦怦地,便似要跳將出來,顫聲道:「他二人都是被西涼人燒死的。我聽尚書府的侍郎們說,他們兩人是穿坎陷抄截西涼軍的後路去的,卻被西涼斥侯發覺,一把大火將坎陷全燒了,隨任大人和棗大人一起的五千兵士只逃出三百餘人,其餘都被燒死了。」
蔡琰又驚又喜,道:「那吳……西涼人又怎樣了?」董祀道:「西涼人燒了坎陷之後,便想渡河到洛水北岸,被滿大人和劉大人識破,在北岸布下軍陣,只是西涼人凶悍難當,又是背水一戰,幾乎就要被他們衝陣而過,還是薛大人臨危不懼,令兵士假作司空大軍的援軍來襲,才將西涼人驚走。」蔡琰道:「後……後來呢?」董祀道:「聽說西涼人溯河向西,午間擊破雒陽外圍軍陣,向新安方向去了。」見蔡琰滿面儘是掛心和幽憂,就覺心口一熱,胸中豪氣干雲,大聲道:「小姐不用太過掛心,新安與尹闕龍門相連,正是曹仁將軍大部所在。當日吳晨出潼關,偷襲函谷,俘虜韋康、趙儼,連敗夏侯惇和韓浩將軍,氣勢之盛,直有一掃雒陽之勢,就是曹仁大將軍力挽狂瀾,硬生生擋住西涼人,迫得西涼人不得不渡河北去,劫掠河東。這次有曹仁大將軍在新安阻擊西涼人,西涼人是死路難逃了。」
蔡琰原本聽得吳晨遠去,心中隱隱有一絲心安,再聽董祀這般一說,放下的心猛然間又吊了起來。回首向西北,正是新安的方向,此時刮得正是東風,微風從西面吹來,掠過重重宮宇樓台,掠過身側,隱隱送來金戈鐵馬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