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晨從木筏上霍然而起,向河岸上眺望,只見四周夜色濃郁,除了那處火頭,並沒有大軍進擊的重重火潮。側耳傾聽,除了河水嘩嘩的淌流聲,風中也並沒有號令兵士進退的鼓角聲。而且自那處火起之後,綿延起伏的遠山上也沒有接連而起的烽火。顯然那處火頭既不是敵人設置的警戒烽火,也不是敵軍突襲的訊號。但那處火頭卻突兀的出現在河岸旁,確是讓人迷惑不已。這時前方傳來夜梟尖銳而短促的嗚鳴,那是河岸上探馬傳來的消息,顯示前方並沒有發現敵軍。
吳晨打了個手勢,命雲儀率領幾個親兵過去查看。又低聲傳令,命大軍向河岸上靠去。大軍全部上岸時,雲儀等人已從山腰處返回。一名親兵先跑了過來,低聲稟道:「稟公子,放火的是個書生,他說有要事要見公子。」
吳晨笑道:「文師,你認為呢?」蘇則微微一笑,說道:「是有人想效仿弦高勞軍之舉。」
春秋時,秦國秘密派軍越過滑國進攻鄭國。鄭國的商人弦高聽說此事,便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將軍以為鄭國早有防備,不敢再去偷襲,隨即領兵回國。蘇則所說的正是這個典故。吳晨笑道:「那就看看這個弦高到底準備了什麼樣的肥牛來勞軍。」高聲道:「讓他過來。」
一名儒生在雲儀等人押解之下走了過來。那儒生的年紀約在十七、八歲上下,額頭高隆飽滿,眼睛雖然略小,卻是熠熠有神,在眾兵丁圍拱之下,神情卻從容不迫,若不是臉上稚氣未退,倒很有一番雍容大度,指揮若定的氣勢。
那儒生走上前,一揖到地,說道:「草民太原陽曲郭淮郭伯濟,參見并州大人。」
吳晨吃了一驚,心道:「不會這麼巧吧!」要知郭淮是三國後期魏國的名將重臣,是諸葛亮北伐時的主要對手之一。按歷史所載,郭淮方策精詳,明智策深,尤其戰略眼光奇佳,諸葛亮多次惑敵之計,都被其識破,是個極為厲害的角色。心中暗自驚疑,不由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儒生。只覺此人除了額頭略有些高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突出之處,心中隨即釋然,忖道:「應該只是同名之人。這幾日先後遇到夏侯惇、劉曄,曹純等人。遇的名人太多,竟然有些疑神疑鬼了。」心中不覺好笑,說道:「小兄弟既然是并州人,那就不算是外人了。不用多禮,有什麼事儘管說吧。」
蘇則道:「此處離武功縣城已近,你在此放火,恐怕不是想和并州大人商議治下之事。依我看,為武功守軍通風報信是真。」
郭淮急道:「草民並不是成心要放這麼大火,原本只是想點一處火頭引起并州大人注意就好。但大人行軍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些,心急之下,就忘了控制火勢。」蘇則沉聲道:「若要引起大人的注意,在河岸上放火即可,在山腰上放火,究竟是想引起大人的注意還是武功守軍的注意?」
吳晨微微一笑,揮手阻止蘇則繼續說下去,說道:「我軍正在行軍中,若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說,只能將你當作奸細抓起來。」
郭淮道:「草民已在此等候大人一月有餘,自然是有大事要說。草民的叔父郭寧郭伯靜目前是武功守將段煨麾下的參軍事,因此草民算是段煨的客卿。大人突襲雍縣時,叔父就已知大人必然會通過雍水水路深入右扶風,一早便命草民在此等候大人。」
吳晨和蘇則相視一笑,微笑道:「原來如此,想來令叔父是怕兩家打起來傷了和氣,因此命小兄弟在此點火示警,告知我武功已有防備?」郭淮搖頭道:「叔父命我在此等候,不是為了示警,而是商議獻城一事。」
吳晨愕道:「獻城?」郭淮歎了一聲,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要說起來,應當從前一位并州牧董卓董大人說起。」吳晨笑道:「這話題扯得有些遠了,一下就要說到十年前了。」
郭淮道:「涼州人與并州人結怨正是始於前任并州牧董卓董大人,而此事也與叔父獻城一事有關。董卓雖然崛起於西涼,但之後曾擔任河東太守與并州牧半年之久,因此他手下的西涼兵中多有并州人。叔父也是那時加入西涼軍的。後來董卓被同是并州人的王允、呂布殺死,李榷、郭汜將軍中王允與呂布的并州同鄉全部坑殺以作報復。王允老羞成怒之下,下令將長安城中的西涼人全部投入大牢。并州人和涼州人的仇怨從此種下。草民與叔父都是并州人,因此在西涼軍中備受猜忌。尤其是一年前的池陽之戰,段煨與安定大將軍馬超相戰,西涼軍死傷慘重,段煨的弟弟段慶亦被俘虜,生死不明。段煨認為那次慘敗不是他疏於操練的原因,而是草民的叔父籌策不力,因此懷恨在心,屢次藉故要殺掉我們,如果不是叔父始終小心翼翼沒有讓他抓到把柄,我們已死去多時了,因此早有心離去。但段煨卻對叔父的防範極嚴,我們要逃逃不掉,但若不逃,遲早有一日會被他殺掉,因此才想到出此下策。」
歎了一聲,續道:「并州大人崛起安定,短短數年仁義之名傳遍關中,百姓暱稱大人為『吳郎』。所到之處,沒有一個人不真心歡迎大人的。蘇先生拒韓遂獻榆中,關中的士子都贊先生深明大義。草民等人雖不才,但也知『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的道理,雖然我們的才幹不及蘇先生的萬一,但一來為了保命,二來也為大義所在,只好學學先生,獻上武功縣城。」
吳晨點頭道:「原來如此。」郭淮苦笑道:「我在這裡等了一月有餘,正是要說這幾句話。現在話說完了,若是并州大人還是不相信我,那我實在無路可想了。」吳晨笑道:「怎麼說呢,方纔我一直認為伯濟點這麼大的火,並不單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更多的是想向武功守軍示警。但伯濟的一番話,我能聽出其中的委屈和無奈,這可不是一個人想裝就能裝出來的,伯濟這一年來受委屈了。」
郭淮心猛地一顫。去年池陽戰敗之後,段煨見了他除了暴怒還是暴怒,叔父則不時長吁短歎,只有這個敵人卻出言安慰自己。一股熱流從胸口猛地湧起,只覺得鼻子有些不舒服,眼睛裡面有些澀澀的,似乎有些熱熱的水滴就要滴落出來,急忙低了下頭。吳晨看了看天色,說道:「現在已是寅時時分,今晚獻城恐怕是來不及了。而且獻城的事也不是說獻就能獻的,不如這樣好了,就約在三日後的子時如何?」
郭淮猛地仰起頭,抽了抽鼻子,說道:「并州大人真的相信我?」吳晨反問道:「為什麼不呢?段煨的西涼軍是什麼情況我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李榷、郭汜的部下是什麼樣的,我卻是很清楚。伯濟說『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的話時,我能聽出其中的拳拳之意,我相信伯濟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郭淮苦笑道:「大人似乎忘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吳晨哈哈大笑,說道:「我倒是寧願相信『蓮出淤泥而不染』。」拍了拍郭淮的肩頭,說道:「天就要亮了,如果伯濟還要在這件事上說下去,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軍還要找個地方歇腳,伯濟先回吧。」郭淮長歎一聲,向吳晨深作一揖,轉身便走。忽聽得身後吳晨叫道:「慢著。」郭淮心中一緊,暗道:「還是讓他發現了。」猛地想起方纔他安慰自己的話,心中隨即釋然,忖道:「騙一個唯一對你信任的人,還真是件麻煩事。」這樣一想,心中不但沒有了功虧一簣的遺憾,反倒像是放下了一幅挑不起的重擔,只覺一身的輕鬆。長出一口氣,停下腳步。吳晨說道:「這個槍頭是我隨身之物,憑這個應當能讓令叔父相信你是真的遇到我而不是隨便找了個什麼人。」
郭淮心中暗暗苦笑,接過吳晨遞過來的槍頭,抬頭時,猛然望見吳晨的雙眼,就覺他的目光如利劍一般洞穿了自己所有的心事。心頭一顫,急忙轉身而去。
此處離武功縣城不過數里,郭淮加快腳步,半個時辰後已到了城門下。此時天邊已亮起一絲曙色,晨風輕卷中,城樓上的燭火不住跳躍。郭淮穩了穩心神,高聲喝道:「開門,樓上的,開門。」
喊了十餘聲,樓上的兵士才打著哈欠探出身,睡意朦朧的叫嚷道:「直娘賊的,鬼叫什麼,大清早的也不讓爺爺睡個好覺。」望到城樓下的郭淮,哈哈笑了起來:「弟兄們,看誰回來了,是咱們用兵如神的郭少爺回來了。哈哈,郭少爺,你等到吳晨了嗎?哈哈……」另一名兵士此時也探出頭來,笑道:「自然是等到了。咱們郭少爺是誰呢?那是再世韓信啊,他吳晨算什麼,咱們郭少爺說他應當沿雍水迂迴,吳晨就算跑斷了腿、心中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也是要沿雍水迂迴的。」城樓上眾兵士齊聲轟笑。
郭淮心頭慍怒,暗道:「若不是我的詐降計,吳晨早已趁你們這些狗頭睡覺的時候殺過來了,哪裡還輪到你們在這裡風言風語?」從懷中掏出吳晨的槍頭,向城樓上的西涼兵丁舉了舉,喝道:「不錯,我的確是等到了,還拿了他的槍尖作信物。」城樓上兵士的笑聲嘎然而止。眾人你眼望我眼,說不出的錯愕。半晌,一人突然說道:「郭少爺,你唬誰啊,隨便拿個槍頭就說是吳晨的,明個兒我拿把夜壺,說是光武皇帝用過的,還說我見著了劉秀小子了,你們都信啊?」
城樓上的兵士笑得打跌,一人笑得眼淚鼻涕齊湧而出,趴在雉碟上不住拍打城牆,狂笑道:「小亮子,你這句話說的太厲害了,拿把夜壺……哈哈……拿把夜壺……」
郭淮怒道:「快開門,我有緊急軍情上報,貽誤了戰機,你們吃罪得起嗎?」那幾個兵士嘻嘻哈哈,誰也沒將他的話當真,但還是放下了吊橋讓他進城。
段煨接到消息,大吃一驚,將郭寧和郭淮一同叫了進府。兩人剛進到中廳,段煨已從胡椅上蹦了起來,劈頭就道:「吳晨要偷襲武功?」
郭淮道:「是。」將手中的槍尖遞了上去,「他是丑時未到的漆水津。我見他行軍奇快,而我軍又沒有什麼防備,就在山腰上放了把火。他驚疑之下,停在了那裡。可惜我走的太慢,被他的探子抓到,只好詐稱有要事和他商量,之後不得已又出詐降計,騙得他的信任。這個槍尖就是他給我的信物。」
段煨接過槍尖看了又看,遞給郭寧。郭寧摩挲著槍尖,沉吟半晌,默然不語。段煨道:「伯靜,槍尖是不是假的?」郭淮冷哼一聲,面色當即沉了下來。
郭寧道:「司隸所產的槍尖,血槽粗平寬淺,不利血液噴濺,血堵在傷口,槍尖就不易插的深。安定所產的槍尖,血槽鋒銳平滑,用同樣的力,安定的槍尖就扎的比較深。這把槍尖的血槽迥異於司隸所產,應當是安定所產。只是……」略一沉吟,說道:「吳晨號稱『妖狐』,自他崛起安定,涼州縱橫一時的人物,沉穩如魏諷,明智如楊阜,狡猾如韓遂都栽在他手裡,伯濟雖然聰明,但終究年歲還小,他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相信伯濟的話?」
段煨喜道:「操他奶奶的雄,老子就知道吳晨偷襲武功是假的。」郭淮大聲道:「吳晨雖然狡猾,但也是個人,他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他不是就曾經在石城被蒙夔困在山谷、在杜水被韋康淹了三軍、在橋山被馬遵放火燒死了全部親兵……」
郭寧怒喝道:「還不給我閉嘴。吳晨拿什麼不能當信物,為什麼偏要將槍尖給你,你還不清楚嗎?他早已知道你是詐降計,拿槍尖給你正是來武功示威的!」
郭淮像是被人當頭突然敲了一棒,愕然立在廳中。臨別時,吳晨說的那些話如潮水一般在耳旁不住迴旋,心道:「是啊,他只引用我說的那句『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其它的話一概不說,原來他說相信我說的話,也只是這一句。」
一剎那間,郭淮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兵士的嗤笑、吳晨銳利如劍的目光,有若實質一般壓了過來,緊迫在胸口,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段煨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讚道:「伯靜,還是你厲害。只是如今吳晨這賊寇就在城外,老子該怎麼辦?」郭寧道:「吳晨令伯濟拿槍尖進城示威,說明他此次而來正是有恃無恐。我軍不是他的對手,眼前的路也只有兩條,一是獻城,二是向四周守軍求救。但獻城只是一時之舉,試想一下,司隸兵力不下五萬,曹司空擊破河北後,更能湊集百萬軍兵。吳晨的總兵力不過兩萬,此次獻城可以苟安於一時,司隸兵到,又該怎麼辦?」
段煨一拍身前的胡椅,大聲叫道:「伯靜說的真他奶奶的太對了。」抽出腰間佩刀,喀的一聲,一刀劈翻身前的胡椅,獰笑道:「他奶奶的吳晨,拿把破槍頭就想迫老子給你稱臣下跪,我……我呸。來人,快點寫信求援。」掃了一眼木立在廳中的郭淮,怒叱道:「你這棒槌還杵在這兒幹嘛?滾,滾……」
郭寧低聲叱道:「還不下去。」郭淮苦笑一聲,轉身而出,身後隱隱傳來段煨的怒喝:「上次不是這個棒槌,老子手下會死個精光?老子會被調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當守將?這次還是這般容易上當,真他奶奶的不長進……」
郭淮唯有苦笑。
走出中廳,東面的天空已透出一絲淡淡的紅暈,柔和的光線輕輕地撒在略有些疲憊的臉上。黎明前的晨風肆意的拂起鬢角的長髮,迎面送來一絲涼意。整個天地已經從沉睡中漸漸甦醒,北面遠山一抹,在淡淡的曙色中綿延起伏,有如浪濤滾湧,翻騰不息。廳內段煨的叫喊聲隱隱傳來,想來此時廳內眾人正忙亂不堪,惟有自己棄如敝履,置身事外,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鼻中一酸,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長歎一聲,仰頭看著天空。此時曉風吹拂,夜色從中天慢慢消退,卻仍有半幕天空掩在濃濃的黑暗中。
他心道:「吳晨現在一定是在嗤笑我不自量力,用詐降計去騙他。郭淮啊郭淮,天下英雄不知凡幾,你不過讀了幾年書,看了些兵書,就以為天下英雄不過爾耳。你若一直如此自大,不小心謹慎,終究有一日會栽更大的跟頭。」想起臨走時吳晨明晰而銳利的眼神,心中更覺苦澀。
驀地心中一動,心道:「他既然知道是詐降計,為什麼還約好三日後獻城?為什麼?為什麼?」
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匆匆而起,一人奔出中廳,只聽撲稜稜一陣響,數只信鴿振翅而飛。一個念頭閃電般撞進郭淮腦中,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全身寒毛倒豎而起,一個聲音在胸中狂叫道:「是了,他是要圍點打援,他看不上武功,他是要打韋端,他是要打韋端。他打完韋端再回到武功,正是三天……」這時也顧不得許多,縱身向那幾個信使撲去,厲聲叫道:「攔住信鴿,攔住……」
那幾隻信鴿卻已振翅翱翔,潔白的羽翼揮打著淡淡的晨輝,不多時便化作西面夜幕背景下的幾個黑點,越飛越遠,漸漸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