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中午,雨漸漸停了,幾縷陽光透過窗戶縫隙灑進來,一室明媚。
楚陌景睜開眼睛,只覺頭暈目眩,他素來嚴於自律,從未醉酒過,這還是第一次,而且酒醒後的感覺相當難受。
他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眉心,忽然餘光一瞥,頓時怔住了。
亂成一遭的房間,地面上到處都是碎裂的東西和揉碎的衣物,而床上更是凌亂不堪,更有……刺目的血跡。
電光火石之間,零零碎碎的記憶全部湧了出來,昨晚阿九來找他喝酒,他想拒絕,不知怎麼就應了,喝著喝著就有些停不下來,清明的頭腦也模糊起來,然後……然後呢?
迫切的親吻,滑落的衣衫,交纏的身軀……
「啪——」只一點點的片段,就令楚陌景險些捏斷了床柱,他終於變了臉色。
這時,屋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還有紀恆的喊聲:「阿景,快開門……」
楚陌景被腦海中的畫面刺激到了,一時沒回過神,紀恆見他久久不應,直接就推門進來了:「阿景,我跟你說……」
聲音戛然而止,紀恆驀地睜大眼睛,嘴巴張大,足以塞個雞蛋了,他手一顫,差點把手上的信甩出去。
楚陌景回過神,抬起頭,面無表情的對上紀恆驚駭的眼神。
長久的靜默,紀恆還是沒有平靜下來,他一點都不見了往常的淡定,語無倫次的說:「你,你……這是……這裡怎麼……不不,我是說……」
楚陌景:「……我頭疼。」
紀恆:「……」
紀恆處於震驚中,麻木的,默默的轉身:「我,我先出去冷靜一下,你,你等會出來……」
門重新被關上,楚陌景又揉了揉眉心,其實他遠不如表面上那麼淡定,相反,他非常,非常的不淡定了,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方才對紀恆說了什麼,腦中簡直一片混亂。
如果忘了還好,可他分明記得少女紅若桃花的臉頰,記得她亮晶晶的眼睛,記得她哽咽的哭聲……所以,是他酒後胡來?
楚陌景重新掃了一眼凌亂的屋子,皺了皺眉,無數的情緒紛湧而至,無數的片段閃過腦海,全是跟阿九有關的,其實他有點難以置信,可滿目所見皆容不得他不信,此時此刻,他最想的……竟是立刻見到阿九。
事情已經發生了,想再多也無濟於事,楚陌景從來都不是會逃避的人,再如何尷尬,也要去面對。
紀恆繞著院子轉圈,一臉風中凌亂的表情,轉了許久,門才開了,楚陌景對上他古怪的目光:「……」兩人又是相對無言的狀態。
「發生……什麼事了?」雖然有點明知故問,紀恆還是想確定一下。
「……酒喝多了,我的錯。」楚陌景繼續面無表情的說。
紀恆:「……」他有點不相信啊,說實話,楚陌景生性淡漠,練得又是至寒內力,如今還受了佛性影響,可謂七情凍結,無慾無求的,就算喝多了也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吧,如果換做阿九故意為之的,紀恆還覺得有說服力一點。
某種程度上,紀恆也算真相了。
「那現在怎麼辦?」
楚陌景不答反問:「阿九呢?」
紀恆一聽就頭疼了,長歎一聲,把手上的心塞給他:「她走了。」
楚陌景:「……」
展開信,信上只有幾個字:我生氣了!我走了!再見!!!
九個字,後面還畫了一個豬頭的表情,打了個大大的叉,落款是……小師妹。
楚陌景:「……」發生關係就跑了,這種事只有阿九做得出來,楚陌景盯著信看了半響,也是無語了。
紀恆憂心忡忡,好吧,貌似他一直在不停的為這幾個熊孩子糟心:「阿九一個人,又……她會去哪兒啊?萬一遇到危險怎麼辦?唉,這孩子……」說著,紀恆特意瞥了楚陌景一眼,不管怎麼樣,這種事情到底是女孩家比較吃虧的。
楚陌景怔了怔,眉眼微沉,手指無意識的捏碎了信的一角,原本他是想先找到阿九道歉的,可現在若能立即見到阿九,他都想揍她一頓了,丟下個爛攤子就跑了,讓他怎麼辦?
楚陌景雖然在感情方面比較遲鈍,但他也不笨,知道阿九肯定是故意跑的,至於原因還用猜麼,如她所說,想來她是真的生氣了,但她生氣的重點恐怕也不是兩個人醉酒後發生關係,而是在於……他的忘情。
楚陌景心中忽然湧起很多愧疚之意,不管其他如何,酒後胡來,確實是他對不起阿九。
「阿九會去哪兒呢?」紀恆皺眉。
「我讓石伯伯打探一下,」頓了頓,楚陌景道:「我去找她。」依他所想,阿九隻是想氣他,並非真正的想離開,那麼一定會給他留下各種線索,說白了,阿九就是想讓他一路追她罷了。
阿九瞭解楚陌景,楚陌景同樣瞭解阿九,楚陌景自覺理虧,便順著阿九的心意來,又有何妨?
紀恆點了點頭,又嚴肅起來,「阿景,你找到阿九後呢?打算怎麼辦?」
換做以前,紀恆是不擔心的,兩個人兩情相悅,遲早要成親,發生關係也沒什麼大礙,可如今的楚陌景……誰也不知道他對阿九究竟還有沒有感情。
楚陌景垂了垂眼眸,他現在心裡也不平
靜,並不想多說什麼,便一帶而過,只道:「我心裡有數,您別擔心。」其實呢?心裡有數才怪!
可楚陌景冷靜慣了,泰山崩頂都能面不改色的,所以紀恆看著,也覺得靠譜,心說這種事情太尷尬,他還是不插手了,讓倆孩子自己搞定吧……
從以前到現在,阿九總是不斷挑釁著楚陌景的底線,她算得很準,不管什麼樣的情況下,楚陌景對她,永遠沒法狠下心,所以阿九總是那麼有恃無恐,可這一次呢?
讓宋若詞買藥,她去給楚陌景灌酒下藥,結果自作自受被折騰得想死……這一系列的事情下來,阿九身為始作俑者,不可能不心虛的,她也尷尬,也擔心,所以這是她跑了的另一個原因,她需要時間冷靜和過渡一下。
一連幾天,阿九都把自己關在船上的房間裡,裴子緒來敲門,她也沒有見。
直到這日中午,她才若無其事的出來跟裴子緒商量事宜。
坐在船艙裡,裴子緒一臉擔憂的噓寒問暖,「表妹,你身體真的不要緊嗎?我出來的急,早知道就該帶個太醫出來,要不這樣吧,等回去了,讓姑母給你找個太醫看看……」
這位表哥雖然囉嗦了點,磨嘰了點,性子溫吞淳厚了點,但是對她是真好,阿九也沒法無動於衷,微笑道:「沒事,可能我不怎麼習慣坐船。」
她之前重傷初癒,又去跟楚陌景折騰了一宿,沒事才怪。好在裴子緒一直沒怎麼打擾她,好好休息了幾天,阿九也緩了過來,畢竟是習武之人,身體也差不到哪裡去。
阿九不想再聽裴子緒嘮叨,就主動道:「表哥,我對宮裡的情況一無所知,突然回去真有些惶恐,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前世在姜國皇宮生活了那麼長時間,阿九會不熟悉情況?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她已經信手拈來了。
裴子緒聽她這樣說,緊接著又腦補了許多表妹流落在外的畫面,當真是心疼的不得了,一股腦的就將全跟她說了,「其實姜國皇室要比晉國簡單多了,如今皇上……也就是你父皇膝下只有一個皇子,乃是麗妃所出,姑姑早年傷了身子,後宮事務一直由麗妃代理,所以麗妃氣焰極盛,為人比較囂張跋扈,不過皇上很敬重姑姑,加上我父親在朝中勢力不小,麗妃也威脅不了姑姑的地位。」
「原來是這樣。」阿九故作驚訝,點點頭,其實這些她都知道,而且……前世的段承澤便是利用這一點,讓她煽風點火的引起姜國皇室內訌,把麗妃母子利用地徹徹底底。也是姜國皇室比較衰,不僅陰盛陽衰,麗妃那個女人還是典型的沒腦子,唯一的大皇子有些小聰明,但被捧得太高了,雖有幾分本事卻喜歡自以為是,跟段承澤這種級別的差遠了。
麗妃前世的結局是被阿九整死了,大皇子被生母拖下水,但畢竟是姜皇唯一的兒子,姜皇也無可奈何,暫時將之幽禁,後來段承澤率兵攻破皇宮,想來也不可能有什麼好下場的。
阿九這時候想想,如果沒有段承澤,說不定到最後她還能當上姜國的女皇,然後把楚陌景搶過來當個皇夫啥的,日子也挺美的,可惜……這種事情也就是想想罷了,沒有如果。
「阿九,你還有個親生妹妹,叫姜念。」裴子緒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阿九微微一怔,姜念啊,差點忘了這個小丫頭了,對於姜念,阿九的感情頗為複雜,姜念是被寵大的,有點驕縱,但本質天真無邪,就是太衝動了,幾句話一激就什麼都不管了。
前世阿九也不知道她是自己的親妹妹,也沒心思去親近她,可能小孩子比較敏感,姜念也不喜歡親近她了,所以兩人屬於互看不順眼,經常在裴皇后面前「爭風吃醋」,姜念就越發討厭她了,阿九也沒去理會這個小不點。
如今一想,阿九就覺得很好笑,她前世一直端著架子裝模作樣,只有遇上姜念時才會幼稚任性的吵架拌嘴,回想起來,其實那個小丫頭也算是她前世記憶裡為數不多的亮色之一了。
不知道前世的姜念是什麼下場……思及此,阿九也不禁黯然,悲從中來。
「阿念很單純,她一定會喜歡你這個姐姐的。」裴子緒以為她因為多出一個妹妹而失落,溫聲安慰她。
「我知道了,多謝你了,表哥。」阿九看了看他,勉強笑了笑,前世的裴子緒是隨著他父親上了戰場,他的結局,阿九雖不清楚,卻也能料到了。
許是要重回故地的緣故,很多回憶紛湧而至,阿九低頭斂眸,忍不住紅了眼圈。
「怎麼了?還是擔心嗎?」裴子緒連忙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安慰道:「表妹,你別緊張,你父皇母后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你,他們一直在等你回家,你也不要有壓力,從今以後,你安安心心的做回公主,再也沒有人可以隨意欺負你,整個姜國都站在你身後……」
聽著裴子緒嘮嘮叨叨的說著一大堆安慰人的話,阿九抿唇一笑,目光看向蔚藍的天空,她不是自怨自艾的人,錯了就是錯了,過去的錯誤無法彌補,她也認了,重要的是未來,是她不再重蹈覆轍,是能改變原本悲愴的結局。
裴子緒見她露出笑容,看了一會兒,不禁鬆了口氣,笑著轉移話題道:「對了,我跟姑姑商量過了,也徵得了皇上的同意,對外便以『嫡長公主自幼多病,長居清台山休養為帝后祈福,如今功德圓滿終可回宮』昭告天下,你意下如何?」
清台山是專為皇家祈福的清淨之地,住了一堆和尚尼姑道士,也經常有皇親貴族前往祈福,公主長于于此也說得過去,總比什麼流落民間強,至少顯得體面,也為阿九添上了孝心可嘉的光環。
「夠好了,我原先也沒想到能這麼好。」阿九說得是實話,她既然選擇回宮,也做好了被群起攻之冷嘲熱諷的准
備,畢竟所謂的皇親貴族其實總有種優越感,而且也很八卦,看不起江湖上的人,多稱之草莽匹夫,阿九一介孤女,十多年流落在外,這種話題足以長久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了。
前世受過這種遭遇,阿九有了心理準備,也相當淡定了,可沒想到到最後能這樣體面的回去,她很感激裴子緒的多番考慮,對於重見親生父母也多了幾分期待。
轉眼,半個多月便過去了,大船終於行至姜國國都。
裴子緒早早的便安排人幫阿九梳妝著衣,眼見著碼頭就在前方,阿九還沒出來,他便有點急了,正要敲門,門卻開了,幾個侍女先走了出來,等到阿九緩步走出時,裴子緒愣了好半響。
天青色繡金線的宮裝,並沒有多華麗,卻很適合阿九的氣質,頭冠額飾簡單大方卻不失端莊華貴,襯得少女容顏越發秀美絕倫,眉目安寧靜,輕淡從容,雙眸幽深而明亮,微微一笑,說不出的清貴大氣,氣勢懾人。
裴子緒呆呆看著,不知為何,覺得她認真起來,氣場很像一個人——他當年見過的楚陌景,許是阿九跟她師兄在一起久了,在這方面很相似,不用說話,只平淡的看著旁人,便叫人心有餘悸了。
「表哥,如何?」阿九問。
裴子緒一時說不出話來,只用力地點頭,唇邊揚起大大的笑容,心說極好……也極美。
船靠岸了,早有儀仗隊伍守在那兒,一眼望去,所有的百姓都被攔在夾道兩旁,中間的路毫無阻礙,阿九一出來就上了馬車,耳邊響起震耳的嘈雜聲,裴子緒騎馬守在車窗旁,陪她說話,示意她別緊張。
阿九並不緊張,這樣的場景她前世出巡也經歷過很多次,早就習以為常了。
一路過去,車隊即將到宮門口時,裴子緒低聲道:「到了宮門口,你要下車走到昭明大殿之前,讓所有人都向你請安,同時你也要在大殿之前向帝后請安。」
阿九頷首道:「好。」
「……盡量別出錯,我會在你身邊陪你走完這段路的。」裴子緒的聲音很溫柔。
阿九透過車窗瞥了他一眼,心裡有點古怪,裴子緒是不是對她太好了點?因為前世裴子緒對她也很好,所以阿九沒多想,可他方纔的語氣……阿九搖了搖頭,把這些先放一邊去,目前有更重要的事。
到了宮門口,車隊停下了,裴子緒翻身下馬,親自扶著阿九下了馬車,而地上,一條長長的毯子直直的鋪到裡面,一眼看去都望不到盡頭,兩邊站了兩排宮人,也是隨著地毯一路延伸進去的。
阿九舒了口氣,微抬下巴,神情波瀾不驚,目光看向前方,緩緩走近宮門。
一瞬間,所有宮人齊齊下跪,隨著阿九的走近,只要她出現在前方宮人的視野之中,所有人都會跪下,異口同聲道:「恭迎公主回宮。」
饒是阿九前世見慣了這種場面,此時此刻也不禁心潮澎湃,看著熟悉的碧瓦朱牆,深宮大門,她微微一笑,抬了抬手:「平身。」
裴子緒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他原以為表妹流落在外面對這種場面免不了緊張,可沒想到她卻如此淡然,把他教過的禮儀,囑咐過的事情做的一一不差,簡直……簡直就像是真正養在皇宮裡的一樣,半點不比其他公主差,這才是皇后親女,嫡長公主應有的風采。
裴子緒此刻忽然很感謝楚陌景等人,是卻憂谷的人在阿九最無依無靠的時候收留了她,而且,他們把她教養的很好,很好。他們帶走了一個年幼懵懂的孤女,卻還了姜國一顆最璀璨的明珠。
他應該感謝他們的……裴子緒看著阿九,忍不住眼眶發熱,時隔十多年,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找回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