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千帆側過臉去,靠著椅背。
飛機駛入了雲層之上,逐漸平穩,連引擎的噪音也削減了不少。
「需要我給你讀什麼新聞嗎?」林可頌問。
「不用,我想休息。」江千帆閉上了眼睛。
他的手離開了她的手背,她莫名感覺到了一股涼意。
林可頌也閉上了眼睛,但是她的眼前浮現出的卻總是布魯所做的各種食物,它們不但品相好,就連味道也讓人食指大動。而她的耳邊,則一遍又一遍地迴響著伊麗絲在洗手間裡對她說的那些話,就像是教堂鐘聲一遍一遍迴盪在天空裡,想要擺脫也無處可藏。
飛機很快降落在了紐約,梅爾親自來接他們回家。
坐在車裡,梅爾不斷匯報著這段時間江氏在紐約的餐廳經營情況,江千帆大多數時候只是聽著,偶爾會說幾句很簡短的話。
林可頌望向窗外,眼睛裡卻什麼都沒有看進去。直到回到了別墅的房間裡,林可頌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遠離了江千帆,她才有了一種解脫感。
她決定放空一切,好好睡一覺。但是她無法成眠。
因為她忍不住想,如果她踏入這棟別墅的第一天,江千帆沒有答應成為她的導師,這一切又將會是怎樣的結局?
她最後還是決定起身,去到了江千帆的廚房。
她要試一試,布魯做出來的菜品,自己有沒有能力實現。
那一日的奶油胡蘿蔔濃湯,最得美食協會主席戴維的青睞。這道菜的原料比較簡單,烹飪過程應該也不複雜。
林可頌憑借自己這些日子的學習,以及對這道菜的味覺解構,做出了一道胡蘿蔔濃湯。
當她聞一聞氣味的時候,她已經知道自己做的並不成功。布魯的濃湯,奶油的香味與胡蘿蔔的清甜相得益彰,而自己的濃湯卻奶味偏重,胡蘿蔔本身就有甜味,但是她使用的奶油本身也含糖,兩者疊加之後胡蘿蔔本身的味道完全失去了。
林可頌只能重做,這一次她選擇使用淡奶油。做出來之後的濃湯雖然味道比之前的好很多,但仍舊無法達到布魯所作出的那種口感。
第三次,她選擇用黃油將胡蘿蔔煎至半熟後切丁再進行熬煮。雖然香味四溢,胡蘿蔔的氣息更加濃厚,可是奶香卻被遮蓋。如果使用更多的奶油,將使得湯的粘稠度失衡。
林可頌的雙手撐著檯面,心裡面的沮喪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
布魯和自己一樣是個門外漢,但是一個月……一個月而已,他已經到達另一個層次了,可自己卻連一道胡蘿蔔濃湯都做不好。
之前,林可頌覺得這只是一場屬於她的比賽,表現好或者不好,頂多是有沒有獎金以及獎金多少的區別。但現在,她明白這很可能是那些大師們之間的較量,她所代表的並不是她自己,而是江千帆。
她呼出一口氣,取來胡蘿蔔,再度回想那道胡蘿蔔濃湯的味道。只是她的大腦不再那麼清晰,就連記憶也跟著不自信以及混亂了起來。
當時她嘗到的味道是這樣的嗎?她確定有黃油的味道嗎?奶味與胡蘿蔔的味道層次是這樣的嗎?
不斷的懷疑使得她越發凌亂。
就算蒙哥馬利讚賞她的味覺解構能力又如何?這個能力根本沒辦法幫助她在比賽之中贏過任何一個已經能夠**作出完整菜品的對手。
她真的感覺到沉重了。
她不在乎自己像一個小丑一樣失敗,因為沒有人會記住小丑。
但是她真的不想讓其他人將她的失敗與江千帆聯繫在一起。
林可頌取來胡蘿蔔,刀刃與胡蘿蔔相觸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怎樣切下去了。
整個人恍惚了起來,這個偌大的廚房忽然變得很孤獨。
就在她的刀刃切下去,刀尖正好碰上自己按住胡蘿蔔的手指時,清冷的聲音由遠及近,像是在瞬間從萬米高空墜落的冰粒。
「你在幹什麼?」
林可頌的肩膀一顫,胡蘿蔔連著刀一起跌落在地。
江千帆微微側過臉,彷彿是在仔細聆聽。他取出盲杖,將它打開,點在地面上,直到觸上了那根胡蘿蔔。
他低下身來,就要去撿。
林可頌趕緊阻止他:「小心刀刃!」
江千帆卻像是沒聽見一樣,手指正好沿著刀刃的邊緣劃過,一絲血跡從指腹滲出。
「江先生!」林可頌立即蹲下來,抬起他的手,取出廚房裡早就準備好的醫藥箱,用酒精為他的傷口消毒。
江千帆的手靜靜地放在林可頌的左手上,他的表情如故,彷彿剛才的劃傷根本沒有讓他感到疼痛。
「我已經提醒您了,您為什麼還要去撿呢?」
「可頌,當你選擇走一條道路的時候,有一些傷害你明明知道會發生,但是你不能逃避,只能面對。」
林可頌抬起頭來。
江千帆的表情是寧靜的,彷彿歷經滄桑之後一切不為所動。
這是他第二次叫她「可頌」。
明明是一貫的冰涼語調,林可頌有一種自己被對方寵著的錯覺。
&n
bsp;但是江千帆是不可能寵著任何人的。
正是因為這樣,林可頌控制不住將徘徊在自己心底的那個疑問說了出來。
「我知道……但是江先生,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選擇我代替你參加『大師秀』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呢?」
提醒江千帆去否認他自己所做的決定,對於林可頌而言,也需要極大的勇氣。
「為什麼?」
江千帆很平靜地反問。
而這樣的平靜反而讓林可頌更加焦躁。
「因為……因為我沒有天賦!如果不是因為去到後廚,我可能至今連鮭魚都不認識!因為我根本不懂得如何將各種食材整合在一起做出讓人覺得好吃的東西!因為我可能在三個月之後都做不到布魯現在所做到的一切!因為……」
太多的因為,在那一刻林可頌發覺自己竟然一時之間不知道說哪一樣。
「就因為你做不好一道奶油胡蘿蔔濃湯嗎?」
江千帆將盲杖隨手靠在桌邊,伸長了手,在桌面上尋找著林可頌做的那三份胡蘿蔔濃湯。
他甚至抬起了勺子,舀起來就要送入口中。
「不用嘗了,這一份我錯誤地試用了重奶油,太稠太甜。」
江千帆就像沒有聽見一樣,含住了勺子:「確實是。」
當他舀起另一份的時候,林可頌又說:「我換了淡奶油之後,失去了濃郁的口感。」
江千帆還是嘗了一口。他沒有發表任何評價,而是用手指將第三份濃湯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這一份……胡蘿蔔與奶香無法平衡,粘稠度也不對。」
林可頌只希望他能夠停下來,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品嚐她的失敗。
明明用勺子攪一攪,聞一聞就能分辨出來的瑕疵,江千帆還是將它送進了口中。
「你選擇用淡奶油是正確的,用黃油煎胡蘿蔔也是正確的,只是你有沒有想過用一半的淡奶油和一半的鮮奶?」
江千帆的聲音是冷靜的,與林可頌的焦慮全然不同。
「但是『大師秀』的時候,如果做的是奶油胡蘿蔔濃湯,江先生,賽委會會給我做兩次甚至於三次、四次的機會嗎?他們會允許你來到我的身邊這樣指點我嗎?」
這是林可頌第一次用反問的語氣問江千帆。
「當然不會。」
「所以江先生,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不選擇一個比我更容易教導的候選者?一個……一個至少向布魯那樣稍加提點就能突飛猛進的有天賦的人?你今天的一切來之不易,難道你不應該珍惜你自己的羽毛嗎?」
林可頌不明白。其實從她來到這裡的第一天起,她對於這一切都不明白。
只是一個月前,她抱著這樣的不明白仍舊可以心安理得地留在這裡,反正她只要盡力就好。
但現在,這樣的「不明白」卻讓她倍感壓力。
「是什麼讓你覺得你自己不是一個有天賦的人?什麼讓你覺得你不如布魯?什麼讓你覺得我選擇了你就是不珍惜自己的羽毛?」
江千帆的聲音仍舊淡淡的,彷彿就算林可頌火燒眉毛了他也一樣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我做成了什麼了?那麼多的調料和食材我叫不出名字!一碗完美的符合你味覺要求的香菇肉絲拌面都做不出來!現在在一個入門級別的奶油胡蘿蔔濃湯麵前,我也手足無措……一個月了,你帶我去最高級的餐廳後廚學習,我還是一事無成……」
「所以你在責怪我沒有好好教你了,對嗎?」
江千帆側過臉來,冰冷的白色燈光落在他的臉上,光與影的對比是如此清晰,他陰影之中的臉龐沉斂而神秘,而光線下的眉眼就似金屬雕刻而成般精確而無慾。
「不是的,你已經教了我很多我從前根本都不知道的東西了……」
你很好。
好到完美,從味覺到廚藝甚至於那顆追求完美的執著於恆心,都好到讓我覺得害怕。
害怕這樣完美的被我弄碎了。
「那麼你就是在責怪我從來沒有像其他的良師一樣循循善誘,春風化雨,對你多加鼓勵了?」
「不是的。你沒有任何問題,是我……」
林可頌終於明白,江千帆的漠然也是一種執著,一種不撞南牆心不毀的篤定。
沒有什麼能改變他的想法,哪怕是現實。
「是我根本不是可造之材。」
江千帆扶著檯面的邊緣,緩緩站起身來。
他的神情明明毫無波瀾,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傲然。
「所以你剛才,想要切傷自己的手指,這樣就可以因傷退出,而我也不得不同意,對嗎?」
林可頌屏住自己的呼吸,竭盡所能不讓他發現一絲端倪。
但是她的心臟卻不由自主地狂跳,因為她沒有想到那個她只是想了哪怕一秒的心思,竟然被江千帆發覺了。
這怎麼可能?
「我沒有。」
「可頌,我也不
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你擁有自信,是不是不應該站在一個導師的高度,而是像一個普通的男人一樣,讓你覺得被愛護?我以為你是個長大了的女孩,很堅強,有毅力,但似乎我錯了。」
江千帆的話,林可頌第一次感覺費解。
什麼叫做普通的男人?
什麼叫做被愛護?
江千帆到底什麼意思?
「如果你覺得那樣的話你會更勇敢,我也可以。」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天經地義,不可更改。
「……可以什麼?」
這個男人一向很清楚他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他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他的情緒很少流露,但他卻並不難瞭解。
只是此刻,他說的每一句話,林可頌都似懂非懂。
江千帆伸長了自己的手,覆上林可頌的臉。他的掌心很暖,宛如承托一切。
她忍了很久的眼淚就那樣掉落下來了。
她從來沒有這麼懦弱過,就算是離開高考考場知道自己的試卷一團糟的時候,她也能笑著對自己說沒什麼大不了明年再重來。
而她的懦弱,不是為了別人,正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的手指抹開她眼角的濕潤,微微歎了口氣。
「對不起,可頌。」
林可頌覺得自己像是在幻聽。
「對不起」這三個字怎麼可能會從江千帆的唇間溢出?
「我不僅想要你待在我的身邊,更希望你自信勇敢。所以我應該早一點這麼做。」
做什麼?
林可頌還沒有弄明白這一切,江千帆轉而扣住了她的後腦,驟然間將她扣向自己。
那是林可頌這一生感受到的最強大的不可抗力,她撞進他的懷裡,幾乎是強迫著抬起頭來。
他的臉靠向她,他精緻的眉眼烙在林可頌的眼球之上。
他的唇撞上林可頌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是被子彈擊中的靶心,踉蹌著後退,試圖抓緊所有一切她可以抓緊的東西,耳邊是辟里啪啦聲響,彷彿整個世界傾覆而來。
他的舌尖挑開了她的唇縫,強而有力地擠入她的齒關,完全不似他一貫的清冷漠然,無慾疏離。
彷彿黑暗中擦過一根火柴,嗤的一聲,瘋狂燃燒起來,毫無顧忌地消耗所有的氧氣。
那不是普通的嘴唇相觸,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是怎樣強迫她張開嘴,近乎放肆地奪取她所有的一切。
這樣的力度,林可頌根本承受不來,直到她兩條腿發軟就要難看地坐在地上的時候,對方的手臂輕鬆地將她撈了起來,用力將她的背脊按向自己,她的後腦被緊緊扣住,顱骨就似要被對方的手指捏碎般生生地疼痛。
他輕鬆抱起了她的雙腿,將她放在了檯面之上,騰空的那一刻,她只能惶恐地扣住他的肩膀。
他的忘情與失控,如同世界末日來臨的潮水,衝垮了一切。
他的含吻囂張地吞噬她的呼吸,沿著的她的齒關潛行,驟然間鋪天蓋地。
她全身的血液都湧去了他的舌尖。
她根本無法呼吸,惶恐地掙扎了起來。
她拍打他的肩膀,用力地推開與對方的距離。這樣的推拒,反而讓對方的力量更大。
他折過她的雙手,將它們按壓在她的身後,更加緊密地索取。她的腦袋向後仰去,她覺得自己就要被他折斷。
林可頌從來沒有見過這一面的江千帆。
彷彿一直沉寂冰封的星球,在林可頌的面前爆裂開來,那一刻的能量簡直要將她摧毀成飛濺的塵埃。
就在她快要哭出來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當他的舌尖離開時,勾過她的上唇,彷彿之前所有的壓迫感只為了讓她珍惜這一瞬的溫柔。
他的額頭輕輕靠著她,那澎湃的呼吸正在緩緩歸於平靜。
她緊緊閉著眼睛,僵著肩膀,不敢看他。
他放開了她的手,向後退了兩步。
幾秒之後,林可頌這才睜開了眼睛瞪大了眼睛。
江千帆沿著檯面,找回了自己靠在一旁的盲杖。他的表情連變都沒有變過,好像剛才做出那一切的人,不是他。
林可頌低下頭來,看著自己被捏紅的手腕,她知道自己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忘記不了江千帆的力量。
他是一個男人,林可頌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刻地體會到。
他只是用他一貫沒有起伏的語調說:「把這裡收拾乾淨。」
林可頌試圖從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裡看出任何一點端倪,只可惜江千帆的眼睛從來都不是什麼心靈的窗口。那場暴風雨般的瘋狂在他的眼中沒有絲毫的餘韻。
它們只是美好的擺設而已。刀鑿般的五官之間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他說話的時候,舌尖依舊若隱若現,那是最讓人抓狂的撩撥。
直到江千帆邁開長腿,彷彿無所不知一般避開所有的「障礙物」,走出了這間廚房,林可頌才
低下頭來。
雞蛋碎裂了一地。
各種不同的香料摔落。
麵粉袋子也被她扯裂了。
空氣裡瀰漫著各種氣味,交融在一起,讓林可頌更加頭暈目眩。
幾分鐘之後,她的大腦才成功重啟,咬牙切齒地對著空氣反問:「什麼叫做『把這裡收拾乾淨』?」
但是有一點,林可頌很確定,自己想要借由切傷手指讓江千帆放棄參賽的想法觸怒了他。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下定決心放棄什麼,一定是來自他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任何人的設計和強迫。
她蹲在地上,按住自己的嘴唇,江千帆的力量仍舊殘留著。
就像彗星一樣,衝破了地球的大氣層,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之後,剎那遠離。
她的心在沸騰,她的血液在喧囂。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的吻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只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林可頌看來,如果有一天江千帆親吻了某個人,只會因為全然的欣賞與愛慕,而不是其他任何的理由。只是站在頂端的他,真的有什麼人能讓他打開自己的世界去接受去瞭解甚至於去包容與欣賞嗎?
她坐在地上,良久才爬起來。整個人的腦袋都在發蒙。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將地上碎開的雞蛋還有麵粉清理乾淨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將檯面擦得乾乾淨淨的。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坐在桌前發呆。
彷彿她所瞭解的一切,都被江千帆所顛覆了。
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妮娜仍舊提早了半個小時叫她起床。
當她快要吃完早餐的時候,她聽見了江千帆從樓梯上走下來的腳步聲。
林可頌低著頭,甚至不敢去看對方。
他來到她的對面坐下,平靜地開口:「可頌,你吃完了嗎?」
這是第三次,他叫她「可頌」。
難道這就是他所謂「循循善誘」、「春風化雨」的前奏嗎?
她寧願不要……
「是的,吃完了。」林可頌放下筷子的手指都在微顫。
梅爾看著林可頌的表情,露出探究的神色。但是他沒有多說話,而是將平板電腦送到了她的面前。
「念吧。」
平板電腦上的並不是新聞而是最基本的烹飪菜譜。
她看一眼江千帆的側臉,他只是低下頭來,不緊不慢地喝著粥。
「小南瓜濃湯,三人份。所需食材,一個小南瓜,一塊大南瓜,三個小土豆,二百五十克雪維菜,五百毫升雞湯,三湯匙鮮奶……」
「可頌,你知道為什麼要在南瓜湯裡加入土豆嗎?」江千帆夾起一隻蝦餃,送入口中。
林可頌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大腦差一點忘記思考。
「為了增加濃湯裡的澱粉含量以及口感。而且小土豆的味道不會影響南瓜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