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觀雲認為,她與百鷂有一份默契——
絕口不提那個「選擇」。
畢竟織亞能夠得手,鑽得正是他們間那道縫隙,平白添了些許波折,幾近錯失彼此。如今既然彼此都有攜手共行的意願,與那一段「黑歷史」有關的一切,皆應封存擱置,永不碰觸的吧?
但,此刻直擊問雷區的,是老狐狸自己。
她掃了一眼後方,道:「至少離開他們的視線。」因為她無法保證在揭開那層隱諱後,兩人之間的氣氛還能保持如此和平。
她提身向前,他趨身相隨,兩人無聲無息地埋首趕路,直至走出百里之外,尋到了一片青山綠水垂柳拂蔭處,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你當真希望我回答這個問題?」她問,
他頷首。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
「如實回答。」
「即使你知道問題的答案?」
他稍怔。
「我當然會受傷。或者,我應該表現得不同尋常,但在這點上,我和天下諸多女人沒有什麼兩樣,依然會受傷。不過……」她迎著他的眸線,囅然而笑,「我想我可以體諒。」
他目光一閃:「體諒?」
「如果有一天你眼前果真出現了如此兩難的局面,你當然要去救小嫂子。至於過後我能否和你重歸於好,端看我傷情的輕重吧,倘若我毫髮未傷,自然皆大歡喜。倘若傷重致死,就談不到其它不是?」
他長眉收緊:「我不會讓你死。」
「是嗎?」她一笑,伸指推開他眉心的結兒,「現在,我們姑且不去煩惱如何?為一個也許永遠不會出現的問題費心勞神,與杞人憂天何異?」
言罷,她從垂到眼前的柳枝摘下兩片柳葉並捏唇前,一首近來從牛背上的江南牧童笛下聽來的江南小調流淌而出。
他記得,在哈薩城時,她曾於馮珍面前彈唱過一曲《破陣子》,慷慨激昂,穿雲裂帛,與她的揮灑自如渾若天成。而今,在這片水暖風輕的天地間,她吹誦如斯輕快悠適的江南小調,竟也是神采飛揚。對呢,她可強悍若男兒,亦可嬌蠻回女子。當有危險來臨,她需要得不是他的拯救,而是並肩作戰……即使如此,在他撇下她獨自面對時,對兩人的情感也是傷害吧?
他伸臂,將她擁攬入懷,道:「無論是在你面前,還是在雲首領面前,我的確無法承諾將你放在靈兒之前。你與靈兒,對我同等重要。」
「同等重要?」
「對。」他埋首在她的頸間,「你是我今生認定之人,無論你需不需要,我都將照顧你、保護你。」
她輕掀黛眉:「如果我實在不需要,你又待如何?」
「一經認定,此生不渝。」
她嫣然而笑:「雖然這情話遠不及小呆瓜拿來的那些小書上寫得那般纏綿悱惻,但從老狐狸嘴裡說出來,就多了幾分稀罕珍貴。」
他揚首,悶聲道:「這個時候提到無關的人作甚?」
她莞爾:「小呆瓜不是無關的人,我應該和我說過吧?他於我,就如小嫂子於你。」
「憑什麼?」他甚是不喜,「倘若他是我們生下的孩兒也就罷了。」
她微微沉默:「小呆瓜聽到你這麼說,鐵定嚇得嗚哇大叫抱頭逃躥。」
他冷哼:「我也絕對不想生下那樣一個兒子!」
她忍俊不禁:「你是想突破自己的極限,冷面講笑話嗎?」
他面色一斂:「我沒有講笑話,我很認真。」
她笑意猶存:「有多認真?」
「觀雲。」他突然正顏,「你可願嫁我為妻?」
她丕怔,在他細密的視線下,緩緩揚唇:「正好,我也不想老把狐狸交給別的女人踐踏。如此,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發展不在預料,卻也沒有什麼不好。這隻老狐狸雖然是只無可救藥的妹控,卻是一個在被血咒蒙蔽時縱然漫不經心地傷害過仍留在原地的男人,如斯稀缺品種,倘是被別的女人佔為己有,豈不損失多多?
「回去後,本大爺要在你的前額貼個標籤。」
「……什麼?」
「巫界惡霸專屬,他人勿擾。」
「……」
金剛山。
四大金剛向秋觀雲這位救命恩人,奉以一貫的熱誠,儘管仍然是兩個話聲不斷,兩個鮮少發聲。而百鷂這個同行者,完全被當成空氣處理,無論是清茶鮮果,還是仙釀素膳,全無他的參與位置。
狐王大人全身上下不見一絲動搖,逕自召來族內僕役,在四大金剛的神邸院內搭起遮陽羅傘,支上瑤桌瓊椅,奉來香茗美酒,小酌怡興起來。
如此旁若無人,在他人地盤內自得其樂,看得四大金剛眼中冒火,尤其脾氣最為火爆的大若金剛,一個箭步衝到百鷂近前,手指距其鼻尖不過寸許:「你這只妖狐,居然敢在本神的法界內如此放肆,引來這些妖邪之物,不怕本神把你這些狐子狐孫扔入焚妖爐內化為灰燼?」
百鷂呷一口茶,好整以暇道:「閣下做得到的話。」
「你——」大若金剛右掌高舉。
「大若老兄息怒。」秋觀雲適時現身,接住對方手臂,「這隻老狐狸狂妄疏狂也不是一日兩日,怪就怪明知他這副德性還把他帶到這裡的觀雲不好,觀雲替他賠禮如何?」
大若金剛兩目眥裂:「觀雲小弟何必替一隻狐妖擔承?這只狐妖當初頂天雷而上,自浸天池,辭列仙班……樣樣樁樁皆是在挑戰天界威嚴,縱使我當真把他打出原形,天界也不會有一人替他說話!」
秋觀雲微笑:「大若老兄忘了嗎?您曾經說過有一隻狂妄的妖狐在天界放肆,觸怒諸多天神,可惜有上曇老祖、蓬萊老祖那些個老不朽為妖狐撐腰,大家也只得忍而不發,難道說得不是這隻老狐狸?」
「……那些個老不朽,仗著自己是上古之神多處干預,本神豈會怕他們?」言辭仍然剛硬不屈,眉目間的戾氣已然有所消減。
秋觀雲再接再厲:「怕與不怕另當別論,大家同列仙班,總不好撕破臉皮不是?」
「觀雲小弟雖然年紀輕輕,思慮問題卻甚是周到。」上法金剛道,「說起來也是我們待客不周,先失了禮數。既然是觀雲小弟的朋友,還是不要讓她太難做得好。」說話間,向百鷂抱拳一禮,「狐王閣下,請見諒。」
對方遞達和解意圖,狐王也不會得理不饒人,起身道:「各位也是因為百某之前對雷神的所作所為報不平而已,是百某衝動了。在此,也請各位原諒。」
一個眾所周知的狂妄之徒向他們低首表達歉意,雖不想承認心中有那麼一絲沾沾自喜,但不約而同地,四大金剛面色俱緩了下來,重新將兩人迎進廳內,上茶待客。
「今日觀雲小弟與狐王前來,可是有什麼事嗎?」上法金剛問。
「是有一點事。」她簡而言之,將來意和盤托出。
「這……」四大金剛面面相覷。
她挑眉:「觀雲在強人所難嗎?」
「非也。」大若金剛搖頭,苦笑道,「觀雲小弟對我等有救命大恩,我等還不曾真正報答,寶庫內的任何東西對我等來說都是身外之物,觀雲小弟自可隨意取擷。若是你早來一日,就好了。」
「這一日發生了什麼變故嗎?」
「一日前,明秀仙子來到金剛山,替其兄向我等借走了引雷錐。」
明秀仙子,即雷神大人的那位對老狐狸癡心一片的妹子吧?她瞬間了悟,向身旁男子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人家先發制人,正在等閣下自己洗涮白白送上門去呢。
「這樣也好,觀雲向各位借用引雷錐,也是為了給雷神大人暫緩燃眉之急,既然明秀仙子已經走在前面,至少說明雷神大人此下不必因為缺乏神器無法完成職守,觀雲也可從容自地地施行另一步。」她笑道。
四大金剛面上俱起異色。上法金剛沉吟道:「明秀仙子似乎料到觀雲小弟會前來借用,臨走前曾留下一句話給你。」
「給我?」她恁是訝異:不是應該給「某人」嗎?
「是呢。」寡言的勝則金剛道,「倘若你不出現,我等還想不到那句話的由來。」
她好奇心起:「請講。」
「明秀仙子的原話是……」大若金剛咳了一聲,「無論你這個巫女用了什麼邪術迷惑了我的男人,又如何花言巧語安撫住了我的哥哥,如果你想這樁事有個妥當的結束,自己來找本仙子吧,如果蠱惑百鷂與你同行,本仙子立刻毀掉如今你最想要的東西。」
她莞爾:「聽起來的確是留給觀雲的話。」
大若金剛不無擔心:「這位明秀仙子的脾氣並不好,觀雲小弟多加小心。」
她站起,一揖到底:「多謝幾位老兄的關懷,還請將明秀仙子的所在之地告知觀雲。」
四大金剛面透困惑,眸線皆投向她身邊某人。
「啊。」她瞭然,要笑不笑乜了過去,「狐王閣下,您可知道明秀仙子的芳閨所在嗎?」
脾氣並不好。
大若金剛說得真是含蓄吶。
明秀仙子的脾氣真如其兄之威:雷厲風行,電閃雷鳴,雷霆滾滾……
見到秋觀雲與百鷂攜手出現的剎那,方纔還是山明水秀的明秀居當即飛沙走石,暗無天日。待歸於平靜後,眼前已是碎石遍地,滿目瘡痍。
「你這巫女竟敢無視本仙子的警告,可曉得自己須付出的代價?」明秀仙子立於半空雲端,厲聲嬌叱。
為了躲避方纔那股衝擊,百鷂拉著秋觀雲避至半空,是而對方也浮現在視線平等的對面,怒顏相對。
秋觀雲歎息:「可惜了這個好地方,明秀仙子摧毀自己的家園不會覺得心疼嗎?」
「本仙子的事,何須你來過問?」明秀仙子美眸咄咄盯著兩人相牽一處的手,秀麗的容顏更為怒火所染,「我問你,四大金剛可曾將本仙子的話告訴你?」
她笑:「四位金剛老兄忠人所托,據說是一字不落地轉告了呢。」
「本仙子要你獨自前來,你為何帶著……」看向百鷂時,尖銳的眸線立時一軟,添了些許嗔,些許怨,「你為何惟獨對我如此狠絕?不惜帶著一個巫女前來傷我?」
「你想太多。」百鷂道。
「……」秋觀雲好玄栽落塵埃:老狐狸言簡意賅的毒舌之道,本大爺望塵莫及。
「你這巫女既然違背本仙子所言,本仙子也無須對你客氣!」從一處那處得來的挫敗惱怒,一股腦發洩至另一方,「本仙子這就將引雷錐丟進萬年寒冰湖!」
「這樣真的好嗎?」秋觀雲淺聲道,「那樣物什屬於四大金剛的神器,仙子將其擲進萬年寒冰湖內,難道不怕因此觸怒四大金剛?」
明秀仙子冷笑:「本仙子名載仙籍,家兄更與四大金剛私交甚篤,比及你這個巫女,難道他們不會更相信本仙子嗎?」
她稍有困惑:「這話怎麼說?」
「愚蠢。」明秀仙子面上儘是嘲弄,「引雷錐當然是你這個陰險卑微的巫女丟進冰湖,與本仙子何干?」
「喔,嫁禍。」她點頭,「可是,假使仙子想做這件事,在四大金剛處的留言不該有最後一句不是?四大金剛最曉得我當下急需引雷錐救急,你那句話不是擺明告訴他們你將會利用那樣物什要挾我嗎?何況,仙子在四大金剛眼中的形象,並沒有你自己所想像得那般清高孤冷,相信他們很瞭解你有沒有在盛怒之下將他人之物隨意丟棄的品質。」
「你……」未能一舉佔據上風,明秀仙子更形焦躁,「你……你這個卑賤的巫女,有什麼資格對本仙子指手劃腳!如你這樣人不人、仙不仙連妖也不是的異類,有什麼資格站在百鷂的身邊?為何不滾回你的邊緣世界……」
「你說夠了。」百鷂耐心告罄。
明秀仙子容色遽變:「你幫著她?她為你做過什麼?就算你不再愛我,難道連我對你的恩義也可棄之不顧?如你這般負心絕情、忘恩負義之流,本仙子為什麼還要對你心存留戀?」
百鷂眉梢一掀,張口欲言。
秋觀雲伸手按在他肩頭,道:「我想和明秀仙子單獨聊一聊。」
「啊?」是誰說一定要攜手現身打擊一下對方高不可攀的自尊?
秋觀雲眨眸。
他冷哼一聲,旋踵躍下雲端。
「你去哪裡?」明秀仙子飛身即追。
「仙子留步。」她迅即擋在佳人之前。
明秀仙子猝然拔劍,直指她咽喉:「你對他說了什麼?」
「仙子。」她施施然向前行近,「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弄得這般疲憊,值得嗎?」
「你……你做什麼?不怕死嗎?」縱使恨之入骨,但對方在劍鋒威逼下不進反退,只知風花雪月的明秀仙子難免有幾分無措,「站住,不得再向前走了,否則……」
她唇角勾起春日微風般的淺笑,道:「仙子從來不是歹毒陰狠之流,觀雲確信你決計不會傷害觀雲。」
明秀仙子嬌軀一僵,忿然冷斥:「你又知道本仙子什麼?」
「看相識心,仙子貌相甜美,心地必定良善。如今被一個負心人傷盡心腸,一時失去清醒的判斷或有可能,但絕對不會迷失了純真的本性。」
「負心人?」明秀仙子顰眉,「百鷂是你的……你怎麼如此說他?」
她歎息:「我只是就事論事。無論我怎麼看,都不認為百鷂配得上你。」
「你……你怎麼如此說話?百鷂對你不好嗎?」明秀仙子怔怔問。
她美眸專注凝視,輕搖螓首,緩緩低語,聲音仿若低吟慢淌的清泉滑過聽者耳谷:「他對我好或不好不是我此刻最重要的事,我只關心仙子你好是不好,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折損了自己的天姿國色,仙子讓觀雲好生心疼。」
「我……」明秀仙子不由自主撫上自己的面頰,「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嗎?」
她嘴角微揚,伸指撩起對方一抹青絲,柔聲道:「只須稍作梳妝,必定艷質傾城。不知觀雲可有幸目睹仙子的絕世仙容?」
「你這個人……」明秀仙子雙頰緋紅,瞳光流轉,「好有趣。」
……
事情的確越發有趣了。
當百鷂聽見聲響回過身時,再一次刷新了對秋觀雲的認知值。
但見半個時辰前還瞋眸怒顏的明秀仙子,此時介新裝裹身,新妝初成,粉面含羞,嬌靨吐暈,如小鳥依人般立在秋觀雲身畔,待抬眸與他視線相逢之際,嬌軟的面色居然一凜。
「百鷂,本仙子須告訴你一件事。」
他掀眉。
明秀仙子眼內極盡鄙夷:「你配不上觀雲,趁早識相滾離他的身邊。」
「……」這算是什麼樣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