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是幻?
一時間,秋觀雲無法做出判斷。莊生曉夢迷蝴蝶,尚且問是莊生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莊生。面前正在發生的,說是匪夷所思也不為過,她需要清楚,是自己在做夢,還是對方在做夢,抑或,其間所有的一切皆是一場夢境?真正的自己,正困紮在修淮洛的幻術內沉湎難返?
「懷疑當下的一切皆是假的嗎?」修安拂了拂頭上的披紗,緩緩蹲下身去掬起一抔泉水,灑向空中,「縱使當真是假的,也有假的由來。你想過為什麼嗎?」
她嗤聲:「如果你是假的,我何必與一個假人大話春秋?」
修安微笑:「你可曾想過我為何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難道不是因為你家老爹的幻術?」
修安搖頭:「你出自一個巫術家族,你該明白,世上所有的幻術,無論哪個宗派,都不是無中生有,有的是借物而生,有的是因物而起。你屢屢看得見我,無非因為我也是你心中的一個結,即你們所說的心魔。」
她顰眉:「我來這個世界之前,連你的存在也不曉得,你如何就成了我的心魔?」
「你的夢裡呢?在你幼年的夢裡,難道從來沒有感受過被人奪去心愛之人後的恨意?沒有依稀見過我的面目?」
她大搖其頭:「不好意思,從來不曾。縱算我曾有過不太喜歡的夢境,也與你無關。」
修安怔了怔,即時忘語。
秋觀轉眸去望著依舊在池內與四位美人嬉戲的擎釋,自語道:「眼下,只需要知道是我中了幻術,還是你中了幻術。」
「你何以確定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術,而不是另一個真實的世界?」修安問。
她聳了聳肩,道:「無論哪個真實的世界,修安怕是皆沒有辦法平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別人鴛鴦戲水?」
「是這樣嗎?」修安蹙眉自語,「為什麼我就可以?」
「因為你不是真的呀,姑娘。」她語似閒話家常,左手倏地甩出一條長籐痛擊池面。
池水掀起水花,池中所有消失不見,連帶身後的修安。
……中了幻術的果然是自己嗎?
秋觀雲環顧四遭後,想起母親最初教授自己幻術時所說過的「萬物皆由心生,所有的幻術,針對都是人心內最隱密也最脆弱的角落」,適才幻術中的修安便是想利用這一點擊潰自己?
多謝愛女成癡的老爹和放羊吃草的老娘,你們養出了一個沒心沒肺的女兒,未使那童年的惡夢在自己心頭留存半點陰翳,才使這關過得如此順利,壯哉幸哉。心中如此念罷,她陡然放聲高呼:「天帝老爺在哪裡?是死是活自己言聲,本大爺可不想再看見你一絲不掛的樣子,會做惡夢……」
「別吵了。」一道攜帶了一絲無奈的聲嗓打偏左方響起,「我從方才就看見了你。」
她定睛望去。可不,左前方四方巨石包圍的狹小空間內,站立其中的不是天帝老爺還是誰?
「你既然看見了本大爺,為什麼不吱聲?」
「你一走到這邊便兀自站著發呆,擺明是中了幻術,如何叫得醒?何況我也需要確定你是不是我的幻覺。」天帝大人道。他不想承認自己見她走近時曾驚喜萬分地連喊數聲,就像一隻迷途的羔羊發現了久違的家園。
她轉著那四塊大石轉了一遭,瞟著猶直立如松的某位:「那麼閣下站在這裡動也不動是為了靜心思過不成?」
擎釋淡嗤:「這個陣法是專為了殺我而設,處處皆是陷阱,我在石頭上設了一個小小的障眼法,暫時可以隱藏我的氣息與形跡。」
「為什麼本大爺看得見你?」
「當然是因為我想使你看……」他眉心收緊,渾無好氣,「你來這裡是專為了問我問題的嗎?」
她撇嘴:「小氣。」
他不予置評。
她摸頜,再拋一問:「這四位石頭兄還可以保你多久?」
「頂多半個小時。」
她沉吟須臾,道:「既然如此,本大爺也愛莫能助,告辭。」言罷,拔腳就走。
「……你是認真的嗎?」他蹙眉。
她回頭,咭咭怪笑:「本大爺貼心?怕你站了半天手腳僵硬,給你講個笑話解解困乏。」
他唇角毫無誠意的扯動:「非常好笑。」
「……三天不見,刮目相看啊,天帝老爺。」她走回來仔細審視,「你確定自己是真正的天帝老爺?沒有被什麼髒東西附身唄?」
他面無表情:「你救是不救?」
「吼,這就生氣了?」她笑得越發囂張,「既然天帝老爺已經開口相求,本大爺勉為其難救你一次也沒有關係。」
「誰求……」
天帝閣下尚欲與她分辯,忽見面前綠意瀰漫,枝葉籐蔓迫不及待地向四面八方擴張,恣意侵佔。所過之處,霧霾消盡,雲煙退散。
秋觀雲猶嫌不過癮,畫一個風符,將種子向更遠更廣處播種成活。
「風兒啊,今日就看你的表演,把種子撒滿每一寸土地……」
「……請住手。」一聲細弱的聲線幽幽傳來,「天帝閣下,請您饒過修安一命。」
擎釋一怔:「修安?」
秋觀雲好生納罕,環顧尋找:「剛剛不是表演過了?」
「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你的幻覺。」一道縹緲的身影從兩株樹幹間行出,朝天帝彎腰致禮。
「……修安?」擎釋眸色深沉,「你一直都在這裡?」
修安頷首:「這是父親大人為我修建的養安之地,我死後,父親就把我的魂魄送了過來。在此處棲息五百年,便可獲得新生。」
秋觀雲暗念了幾聲咒語,確定道:「你是真的沒錯,方才……」
「方纔我走進你的幻覺,一半是想曉得新生的優曇羅是何面貌,一半想把你喚醒。」
秋觀雲恍然大悟:「令尊把天帝老爺困在此地,是為了給你做伴唄?」
修安素淨的臉顏上微生悵惘:「我知道父親正在做的一切,卻無法離開這裡,也無法勸動父親。我看著天帝閣下受困於此,也無能為力,只有祈禱救駕的諸神盡快到來。可是,你的力量不受這個陣法的限制,實在太過強大,幾乎將我聚集了不到三成的靈氣趨趕殆盡,還請手下留情。」
「但如果不這麼做,便無法衝破這個陣法的結界,也就救不出你的天帝閣下呢。」她點漆般的瞳仁滴轉,「天帝老爺來決定如何?是救你,還是保住修安正在恢復的魂體?」
擎釋覆眸,良久不語。
秋觀雲壞笑:「一個是自己的命,一個是妻子的命,很難選擇?」
擎釋掀瞼:「你很享受這個時刻嗎?」
「不行嗎?」她高昂螓首,「我也想替優曇羅知道一下當戀人換成妻子,當優曇羅換成修安,是不是有所不同嘛。」
「當然不同。」擎釋沉聲一歎,「收回你的法力。」
她美眸大睜:「選修安?」
擎釋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她雙手掐腰:「那就說服本大爺。」
他沉默了下去。
她耐著性子等待。
「當初……」擎釋聲嗓平淺,「如果在我和優曇羅的性命間選一條換取那場戰爭的終止,必定是我,只能是我。」
她眉梢傲揚,亮麗的瞳眸內寫滿懷疑。
「那場幾百年的戰爭不是我自己的事,許多可以擁有長久性命的神相繼戰死,許多同伴受到了不可修復的傷害,更莫提那些毫無自保之力在戰火荼毒中苦苦掙扎的人類。倘使那時我能夠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今天的和平,我不會有任何猶豫。」擎釋注視著這張倔強無畏的麗顏,「所以,我不會剝奪修安彌足珍貴的重生機會。」
「感謝天帝閣下。」修安欠首。
她挑眉:「然後等她重生於世,你們再續前緣?」
擎釋搖頭:「你沒有發現嗎?修安面對我,只如面對一個曾見過幾面的舊識,隨著靈氣的聚集,過去的記憶也將日漸淡去,直到煥然一新,成為一個全新的生命。」
「就是說,你在為一個對你已經談不上愛情更沒有一點留戀的女子冒險一搏嗎?說不定是失去生命的危險?」她突然莞爾,「如此一來,你反使本大爺對你真正的刮目相看了。好唄,萬象收歸,返歸本真——」枝收葉無,重成種粒,回到秋觀去張開的袖囊內。
而後,就在這一瞬間,濤聲滾滾迫近,擎釋週遭的四方大石開始劇烈晃動。他一飛沖天,向秋觀雲伸出手掌:「快離開這裡!」
她伸臂搭握,借力起身。
兩道身影齊頭並進,掠過地面驚濤駭浪,疾飛而去。
修安一手掩胸,低首恭送:別了,天帝。
尋得一處平地,秋觀雲以籐蔓試過,方安身落下。
但,擎釋雙足稍觸地面,四周無數箭形利器向此射來,顯然將他當成了萬眾歸心的標靶。
秋觀雲悠閒旁觀。
擎釋雙掌擊合,四塊大石平地生出,結為四面屏障。
她囅然:「果然是弒王陣,非神王不殺呢。」
他先在每塊石頭上加以咒印,道:「修淮洛認定我錯待了他的女兒,自是不殺不快。」
她不予絲毫同情,道:「為人父者莫過如此,如果老狐狸敢對不起我,就算本大爺饒得過他,我家老爹也勢必追殺到底,令他永無寧日。」
擎釋一頓,問:「你非他不可嗎?」
「……什麼意思?」她似笑非笑,「天帝老爺不會愛上本大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