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精彩,也很乏味。
精彩之處,來自人情易冷,人心多變,這一易一冷,便可衍生出紛繁不一的變化,變化各異的結局。至於乏味,仍然因為人類。人類這種生物,無論進化了多少年,依然逃不掉本性中應有的善和不應有的劣,而情形往往是善處少有閃現,劣處俯拾皆是……
此番深刻到近乎無聊的感慨,來自於某位雙手墊腦、一腿高翹仰躺於屋頂的少年。至於原因,則是因為此刻身下的屋頂內正在上演的那出人間長演不衰的劇目——
「給少爺我打,給少爺我砸!打死了人白死,砸壞了東西白砸,本少爺的爹是知府,在這塊地面上,誰也不能拿本少爺咋樣!」
聽聽,就連這台詞,千百年來換湯不換藥,新意缺乏,別緻不足,卻還將浩浩蕩蕩的流行個千秋百代。
「王少爺,小的小本經營,求您高抬貴手,手下留情啊……」
看吧,連這唱苦情戲的對白也大同小異如出一轍。某少年百無聊賴地撫了撫耳朵,翻了個身。
「王少爺,不是小的斗膽駁您的面子,實在是這家麵店是小的祖上傳下來的,是小的一家四口賴以維生的吃飯傢伙,小的不敢賣也賣不得呀……」
「呸,你這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賤民,本少爺看上你這家破爛店面是你祖上的福氣,你還敢和本少爺討價還價,真是不知死活!」
「王少……」
覺是沒法睡了,白白浪費了此下大好的陽光。某少年翻身而起,滿身的起床氣急欲找個地方一燃為快,抬腳直跺屋頂,隨著一陣「唏哩嘩啦」的伴響,他一躍而下。
「我說你這只王八,人家都死乞白賴地求你了,就算你智力殘弱不懂良心是什麼東西,但至少披個人皮長個人形,難道說不能稍學著說點人話,做惡霸也是需要格調的好嗎?」
說完惡霸,轉向苦主:「我說你怎麼這麼不開竅?難道你不知道不管你怎麼個求爺爺告奶奶,結果都不會改變麼?與其如此,為什麼不省下力氣,看是點他的房子還是燒他的車子,好生謀劃一下呢?」
房內的人,不管惡霸還是苦主,皆被這從天而降的狀況弄給嚇傻了幾秒。然後,當然是立場更為強大的一方率行發難——
「你是哪裡來的無知狂徒,敢在本少爺面前充愣頭青?是活膩歪了嫌命太長不成?」
「啊呀呸!」對方跳腳,少年跳得更高,氣焰也更加囂張,「你少在本大爺面前裝大頭蒜,一整個關公面前耍大刀,活得不耐煩!」
對方是一整個的不好了,真真氣得七竅扭曲,五官移位,招呼身後隨從:「你們幾個快把這個不知打哪兒鑽出來的臭小子給本少爺扔到那邊河裡!」
「哪邊河裡?」少年打窗口向外一瞟,門外不遠處有一道石橋聳立,橋下果然有河水流淌,「你喜歡那條河?」
惡霸少爺自是不會與他閒話好惡。說時遲,那時快,這位少爺隨從中的兩名大漢已然勢在必得的撲上前來,然後……
噗通!
噗通!
接連兩聲,兩條被送出窗外的身影在當空先後劃出兩道優美的弧線後,前後墜落,激起了兩波壯懷激烈的浪花。
惡霸少爺尚未從這急劇的變化反應過來,他身後的數名隨從已紛紛穿窗破空,被少年的一腳前赴後繼地送進了河流的懷抱。
「你……」好大的膽子!敢如此冒犯本少爺,可知道本少爺高端大氣的身份麼?惡霸少爺是想如此恫嚇來著,可惜這番話還沒來得及吐露,那隻腳再度到來,直抵在他胸口。
少年呲牙怪笑:「你喜歡那條河,本大爺就把那條河給你當澡盆如何?地界總比這家店來得闊綽得多了,是不是?」
惡霸少爺嘴唇抖了半天,擠出一句:「你……你知道本少爺是誰嗎?」
少爺嗤之以鼻:「你這句話的目的並不是想告訴本大爺你是誰,而是想說你爹是誰吧?」
對方一怔:「你怎麼知道?」
「也不看本大爺是誰!」他揚首挑眉,恁一副趾高氣揚,「不管你老爹是誰,也大不過本大爺的爹,明白嗎?」
「你……」爹是何方神聖?
「瞭解形勢了吧?拼拳頭,你不是本大爺的對手;拼爹,本大爺更是把你甩一萬條街……」
「觀雲鬧夠了沒有?」一道高闊身影負手站在店門前,「你要不要每次踏進飛狐城就鬧出一番動靜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大駕光臨?」
惡霸少爺瞅見來者,心驚肉跳之餘兼恍然大悟:「原來你爹是城主大人……啊——」
少年兩眸惡瞇,腿腳瞬間高挑,令得對方越過窗口,直落水中央。而後,他大罵:「你這不濟事的蠢貨廢物,沒長腦子也長了眼睛,看不出本大爺傲世無雙的華采天姿?你們的城主大人在人間算是個一流貨色,在本大爺面前,只有昂首瞻望的份兒知不知道?」
門前的紫袍青年挑起險峭的眉峰,淡道:「這下玩夠了?」
「怎麼可能?」少年抖了抖雪錦袍衫,撫了撫翠墨鬢角,打袖內抽出一把玉骨折扇佯充斯文,「本大爺做事向來貫徹始終,那廝之父是是這方的知府,我這時走了,他勢必回來難為這家店主。更何況那廝把人家店面破壞得房頂有洞,地上有坑,可說是滿目瘡痍,我總須親眼看著他給人家賠償了才得安心。」
那一直瑟縮在牆角的店主當然不敢說房頂的洞、地上的坑全是拜您所賜,壯著膽子挪上前來:「小老兒謝公子拔刀相助……小老兒今後還要在這地面上討營生,不敢要王公子的賠償,只盼著……」
對這副委曲求全的可憐貌,少年毫不買賬,提鼻嗤道:「你傻不傻?就算不認得你們的城主大人,方才也該聽見那個蠢貨的話了吧?這時候還不去抱著你們城主大人的大腿求他為你做主,更待何時?」
「……是!」店主剎那間如夢初醒,撲跪在門前的紫衣青年身前,嚎道,「草民求城主大人為草民做主!」
對紫衣青年的險惡面色視若無睹,少年跳上房頂,放聲高呼:「所有人聽著,你們的城主大人大駕光臨,你們有冤的快來訴冤,有仇的快來報仇,過時不候,童叟無欺吶——」
「城主來了?」
「城主大人在哪裡?」
「城主大人——」
他語聲清亮高亢,足以貫穿整條長街,聽聞者無不歡欣鼓舞,縱是那些個無冤無仇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的,也想一睹城主大人風采,是而不多時人頭攢動,爭相此方湧來。
少年對於自己造成這此幕景象頗為滿意,眼角餘光瞅見水中那幾個貨正爬上岸來欲溜之大吉,身形幾個起縱,霎時落到惡霸少爺面前:「本爺鄭重警告:今後嚴禁你自稱惡霸,否則本大爺……」
「不敢了,不敢了!」秋時的河水冷涼浸骨,上得岸後風兒稍吹,已是抖似篩糠,哪還禁得起這位後台比自己更硬的主兒的恐嚇?當即服軟告饒,「在下……今後……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
少年沒有聆聽對方懺悔的耐心,揮手道:「你洗不洗心痛不痛改重不重新,本大爺沒興趣,本大爺只要你知道本大爺才是天上地下獨一份的第一惡霸,這『惡霸』兩個字由不得你這等蠢貨玷污,明白?」
「……明白。」其實是不明白,一肚子的涼水加不明白。
少年用扇柄敲在對方腦門:「明白就把你身上的錢全部賠給那家店主,好歹在城主大人面前給你那個知府老爹討回點顏面,這教子無方的過錯,總比縱子行兇的罪過來得輕鬆,不然他丟了烏紗,你就丟了做大官的爹,從此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你還有什麼活路?」
惡霸少爺如受了催眠般,當真急不可待地向那家麵店跑去,忙不迭地傾囊賠償。
少年又向困在人群中的紫衣青年瞥去一眼,恁是滿意,搖扇踱去。
後者氣極:「觀雲,你不得走——」
他回首撇撇嘴兒,一徑疾行,嘴中自言自語:「你以為我不曉得你是奉了我家老娘之命來將我留住的嗎?老爹這樣,大哥這樣,連你這個本大爺以為最投緣的堂兄也這樣,一個個都對我家老娘惟命是從,本大爺才不和你們同流合污,總得有一人讓她明白,她的美色不是對所有人都有效,本大爺就是這般定力如山,凜然不屈,哼哼……」
「誰的美色無效?誰的定力如山?」不知何時,一雙纖纖細步出現在他左側,亦步亦趨,須臾不離,聲線嬌軟柔美,如春風撩面,似弱柳拂波。
少年週身汗毛陡立,勉力笑道:「不是無效,而是無敵,我家娘親大人的美貌天上地下絕世無敵,迷得我家老爹這一輩子也不敢去沾別的女人一根頭髮,年紀一大把了還老不正經地生下我這個天下地下獨一份的美少年……唔,痛吶!」
寒月堂兄那個叛徒肯定是在發現自己形蹤的那刻便知會娘親大人了吧?他捂著被狠拍了一記的翹實小臀,好是懊惱的抗議:「人家左右也已經長大成人,娘你縱然要罰,可不可以換個方式,別動不動打人家的屁股?」
他家老娘隱在面紗下的笑靨溫婉迷人:「當然……不可以,只有打你的屁股,老娘我才有樂趣。走唄,這就到個僻靜地方讓老娘打個過癮。」
「不,不要,不要啊,救……」在少年未竟的哀嚎中,兩人的身形步進樹叢,隱去了形跡。
巫界的術力講究得是入鄉隨俗,與自然之力相輔相成,不現痕跡。那兩人的隱去,外人無從察覺,自然引不起任何驚駭呼叫。不過,亦有例外。
橋頭之上,一位玉面白衣的看客本是在遠望飛狐山方向,甄別山峰上方的氣流吉凶,不經意將那兩個不屬於凡塵的身影掃入眼際,雖不無訝異,卻無意深究:茫茫翰宇,造化各異,界域有別,各安其道,何須多事?
當然,不久之後,看客即非看客,少年即非少年,此時的擦肩而過,不過是為後時的情萌意動積累有無福緣。時未到,緣未啟,莫歎,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