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寶鎮,淅淅瀝瀝的春雨將這座柑橘小鎮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濃霧中。
初春的雨特別冷,外面冷颼颼的,還沒有一絲春意。
現在正是春節剛過,人們都還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
大寶鎮鎮政府,今天卻異常熱鬧,院子裡人頭攢動,大家都打著傘,靜靜的站在院子裡,一語不發。
李子雄站在二樓,手護著欄杆,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心潮澎湃,院子裡的人都是大寶鎮十里八鄉的老百姓,大家自發過來送自己的。
自己何德何能?
竟然能讓如此多的人認為自己是個好官,趕這麼遠的路來到鎮上為自己送行?
一時李子雄心裡湧起了一絲暖意,今天的冬天確實太冷了,而現在的這一絲溫暖則顯得彌足珍貴。
「鄉親們!」李子雄高聲說道,和大家抱手為禮,「感謝大家走這麼遠的山路來送我,我在這裡謝謝大家了。」
下面的人群一陣騷動,李子雄皺眉掃了下面一眼。
竟然看到了許雪等一群派出所的人夾雜在中間維護治安,「唰!」
一聲,閃光燈閃過,李子雄扭頭,蕭小倩正紅著臉看著自己,手上拿著一個相機。
「李……李書記,我……我只是覺得這個場面很感人,所……所以拍下來做個紀念!」蕭小倩道。
李子雄臉色一寒,正準備斥責她幾句,沒來由的心一軟,自己要離開,這小丫頭眼中竟然也流露出一絲不捨。
扭頭看下面,此時人群中漸漸有人開始激。
「李書記,你跟我們說,是誰要害您,我們一起去收拾他!您這麼好的領導,上面人想撤就撤了,這上天還有沒有眼睛啊?」
「是啊!是啊!我們要一起跟縣裡反映,把李書記留下繼續領導我們種桔子,去年嫁接的那麼多椪柑,都還沒收益呢!」
「……」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靜靜……」
陳明飛站在樓下,努力的維持著秩序,這麼冷的天兒,他竟然也是滿頭大汗。
可是任憑他怎麼嚷嚷,下面不僅沒安靜,反而騷動更甚。
他連忙蹬蹬跑上樓。
「李……李書記,這……咋辦?這……」
陳明飛抹了抹腦門上的汗,氣喘吁吁的說道。
李子雄皺了皺眉頭,道:「去把辦公室的擴音喇叭拿過來!」
很快,陳明飛就拿來了擴音喇叭,李子雄手中有了喇叭,按開開關,道:「都安靜下來,是不是要派出所再派一隊人過來才行吶?」
他這一呼喝,人群齊齊看向了他,漸漸的開始停止騷動,陳明飛暗鬆一口氣,心想幾次開會自己都控制不住局面,多虧了李書記。
他心情隨之一黯,才發覺李書記離開,其實自己心中也有些惆悵。
「鄉親們,聽我說幾句!大家不要聽信謠言,我這次只是正常的工作調動,在這之前,我要去省城學習一段時間,學習回來以後。到時候肯定會繼續跟大家一起摸索致富的路子。年前我就去天月省考察過,那邊也是柑橘的大產區,他們暫時領先於我們,這次我也學到了很多經驗。具體的情況我已經跟凌鎮長溝通過了,今年鎮裡就會落實一些政策。我有理由相信,這些政策一定會讓大家受惠,希望來年我再回來的時候,能夠看到我們大寶鎮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李子雄洋洋灑灑說了很多,說得並沒什麼條理,但是漏*點飛揚,為月全鎮以後的發展規劃了一副宏偉的藍圖。
自己走了,臨走前為新領導班子創造一個好的工作條件,這是一個官員的基本素養。
李子雄邊講話,邊走下樓。他的行李不多,後面溫小輝幫他拎著,他本想就這樣邊走邊說,退到門口,然後乘車離開。
誰知一進人群,大家都扯著他不放他離開。
這家大嬸拎一籃子雞蛋,那家大伯提一袋黃鱔的,都要送他,讓他帶回去補補身子。
這李子雄哪裡能要?
再說不是一家,兩家,這麼多人,得開一輛貨車才能把這些土特產運完。
「李叔叔,李叔叔!」
人群中擠出一個小腦袋,額上全是汗珠,惶急的朝李子雄叫道。
李子雄一呆,擠開人群。
原來是林二狗,摸著林二狗的小腦袋,小傢伙竟然鳴鳴的哭了起來,扯著李子雄硬是不讓他走。
李子雄想抱起他,可是十歲的孩子,已經到他肩膀高了,也沒法抱,只是一個勁的安慰他。
旁邊的眾人,一見這場景,也覺得不妥,紛紛上來說好話,企圖讓林二狗放開李子雄。
林二狗一見這麼多人過來,他牙一咬,乾脆保住李子雄的一雙腿,不讓他一動分毫。
李子雄心裡一酸,只覺得眼中澀澀的,伸手抹了一下,是淚水。自己在大寶鎮才幹一年,剛剛出點成績,誰願意就這樣離開呢?
再說人非早木,孰能無情,自己和這一方相親相處了這麼久,這一下要走。
心裡何嘗不是感慨萬千,可是現實中有太多無奈,自己確實要離開了。
「來,二狗,跟叔叔上車,叔叔今天不回去,就去你家做客!聽說你去年寒冬膽兒大了,竟敢一人上山打獵,我還想看看你的成績呢!」
李子雄雙手扶起二狗的肩膀,輕聲說道。
「真的?」
林二狗眼睛珵亮,臉上的淚痕猶在。
李子雄認真的點點頭。
而後才扭頭對相親們拱手道:「謝謝大家的厚愛,禮物就收不了了,那也是違背紀律的事兒!我今兒離開,明年柑橘成熟時一定再來看大家,祝願大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謝謝了!」
經歷了二狗這一鬧,大人們漸漸冷靜,李子雄這一開口說話,再也沒有人上前扯他的衣袖,只是隱隱看見很多心軟的婦人躲在丈夫背後抹眼淚,氣氛凝重。
李子雄牽著二狗子的手,朝大家笑笑,然後扭頭,人群自覺的給他讓開了一條路,每向前邁一步李子雄都感覺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在沸騰,時間也彷彿一下慢了不少,一路走過,每個人的神色,容貌不用用心記,都牢牢的刻在了他腦海中,也許多少年以後,他依然不會忘記今日的情形。
為官一世,能有今日這般傷離別的場景,當也不枉此生了!
蜀省會蓉城,蓉城人口過百萬,雖然不能和國內幾個特大城市相比,但也算得上是一座現代化的都市。跟彭城縣縣城一樣,蓉城也是在河邊上,不過蓉城的河並不是小河,而是蜀省第一江——岷江。
一進蓉城。
李子雄感覺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都市生活他並不陌生。
都市生活的酸甜苦辣他都經歷過,都市人的快節奏、壓力和無奈他深切的感受過,都市和鄉村是兩個世界,在國內,都市人和農村人的價值觀、生活方式形同天塹。
蜀省黨校就在蓉城大學城附近,這一塊區域薈萃了整個蜀省最知名的大學。
省黨校就在大學城的外沿。
李子雄到蓉城的時候還是中午,下了汽車他便一路打的直奔黨校,看著窗外高聳林立的一幢幢大廈,蜘蛛網般複雜的混凝土立交橋,車來車往,人潮洶湧,他心中感慨萬千。
來到這裡才覺得自己真的很渺小,一個科級幹部,在這樣的城市跟一個普通的白領沒有任何區別,只到此刻才算是真正的踏上仕途,任重而道遠。
司機穩穩的停下車,提醒他黨校到了,他才中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給了車資,他拎著簡單的行李下車。
抬頭便看見一座氣勢威武的四方大門,門上的正中書:「蜀省省委黨校」幾個大字,兩旁鑲著碩大的國徽和黨徽,顯得很是莊嚴肅穆。
大門全開,不斷有車進進出出,大都是政府牌照的高檔車,內面坐著的不是紳士便是淑女,從穿著和氣質就可以判斷對方定是有身份的人。
李子雄暗暗搖搖頭,有人說不進京城不知道自己的官小,自己還只進省城,便深刻的感受到這一點了。
從蜀省省委大院或者蓉城市委大院隨便揪出一個人,很有可能自己都得叫領導,鄉下幹部進城覺得眼花繚亂,這一點其實和鄉巴佬進城是一樣的。
「李書記,李書記!」
李子雄一驚,扭頭看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士正朝自己招手,他雖然穿著西服,打著領帶,但總給人一種彆扭的感覺,看來這兄弟對正裝還不是很適應。
「你是……」李子雄皺眉道。
「我是唐為民啊,農業局的,這次也是來輪訓的。剛才我老遠一瞅,發現是您,這不就上來打招呼了?」
中年男子熱情的說道。
李子雄恍然,這次縣裡派來輪訓的不止自己一個,那份名單他看過,有個唐為民,彭城縣農業局的副局長。
他連忙上前和唐為民熱情的握手,到了外面,遇到本土的幹部總是感到親。
「唐局,沒想到你早到了一步,怎麼樣?環境收悉了嗎?住處安排妥當了?」李子雄笑道。
「熟悉了,熟悉了,我昨天就來了!今天已經報到了,住處嘛!按照組織規定,得住宿舍,也已經安排妥當了。」
唐為民笑道,隨即很熱情的幫李子雄提行李,兩人一起走進大門。
蜀省省黨校果然條件不錯,佔地面積幾百畝,教學樓、宿舍樓打掃得窗明几淨,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
綠化做得也好,道路兩旁都是四季常青的樟樹,兩旁的樹冠已經連成了一片,如果在盛夏,在校園四處轉悠,林蔭大道,蟬鳴陣陣,應該別有一番味道。
黨校是培養幹部的地方,所以李子雄和唐為民一路行來,見到的大都是30歲以上的中年人,和其他校園明顯不一樣的是,鮮少有人成群結隊一起走的,都是獨來獨往,走路目不斜視,臉上的神色嚴肅莊重,來去匆匆。
路上的人雖然不少,但是卻沒有一絲喧囂,受這種氣氛的影響,李子雄和唐為民一路也沒說話,只是唐為民帶路,李子雄先到唐為民的宿舍把行李放下。
宿舍條件還不錯,50來個平方的兩房一廳,住四個人,一間房住兩個。
這四個人都是從不同縣過來的,年齡都在30歲以上,口音也各有不同,李子雄一一用普通話和他們打招呼,大家都虛偽了寒暄了一陣,李子雄才來到學員工作部報到。
報到處一共有三人,一個帶著金絲眼睛的儒雅男人接過李子雄手中的介紹信,透過薄薄的鏡片瞟了李子雄一眼,眉頭一皺道:「27歲?彭城縣大寶鎮黨委書記?彭城縣幹部的新老交替步子比較大嘛!」
李子雄一呆,連忙笑道:「這都得益於黨的培養!我這才有機會進省黨校學習!」
儒雅男人皺皺眉頭,顯得有些反感,從下面來的幹部,他一向看不上,天天和泥腿桿子混在一起的,哪能有多大出息?
將手中的介紹信遞給身旁的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道:「彭城縣參加輪訓的幹部,你安排一下吧!」
女人面容姣好,臉上化了妝,微胖,應該說豐滿比較合適。
她拿過介紹信,瞟了李子雄一眼,在電腦上敲幾下,皺眉道:「這位同志,這次輪訓沒有你的名字,你是叫李子雄對吧?」
李子雄一呆,怎麼可能沒有自己,就坐在辦公樓門外花園裡凳子上吞雲吐霧。
抬手看看表,還只到兩點鐘,離四點還有幾個小時,剛想先到外面吃頓飯再過來,手機突然響了。
「你好,請問你就是李子雄同志嗎?」
一個陌生的女聲響起,說的是普通話。
「是!是!您是?」李子雄疑惑的道。
「你現在已經到省黨校嗎?我是黨校學員工作部的鄒曉月,你來報到的話直接來我辦公室吧!」
「對!是,那我馬上過來!」李子雄慌忙不迭的說道。
又來到學員工作部,那金絲眼睛男還沒等他開口,便道:「你又來幹什麼啊?我們剛才跟組織處打電話了,沒你的名字!」
李子雄沒有理他,而是四處張望,想找學員工作部的辦公室。
「哎!我說你呢!你賊眉鼠眼的幹嘛?這裡是黨校辦公樓?不是你彭城縣那菜園子。你想逛就逛,閒雜人等,不要多逗留!」
金絲眼鏡男勃然變色的說道。
「這位同志。黨校是我黨培養幹部的地方,很神聖。這次我們彭城縣有數名幹部來這裡參加輪培訓。彭城縣是菜園子,那你們不是成了培訓菜農的機構?」
李子雄臉色一變道,臉上的神情甚為嚴肅。
眼鏡男一呆。
他可能是沒想到李子雄竟然如此大膽,一個鄉下的鎮長竟然敢當眾和自己論理,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道:「你不用來參加學習了,我馬上會跟你們組織部聯繫,取消你的學習資格!」
李子雄冷笑一聲道:「請問同志,你這話能代表學校?還是代表教導處,抑或是代表學員工作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