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水神廟周圍的桃花林已經在夏季的微風中飄零殆盡了。
如今的桃花枝上,碧透的長葉伸展著,幾天前還是嫩綠嫩綠,在太陽下飄搖幾日,鮮艷的綠色便是沉下來,流動著,凝固著,越發綺麗。
從葉間探出小尖尖的毛茸茸青桃也是圓潤可愛,若是夜風掀起遮掩的葉片,還能看到夜中忘記回家的妖靈們趴在桃子上,打算湊合地過上一晚。
繁星璀璨,天地清明,此地實乃世外桃源之所。
「這便是……白河鎮啊。」
有人站在樹下感歎。
「虛靈長老,這個……」他身邊的人小心翼翼上前問道,「我們不將拜帖送到水神廟下的水晶廟嗎?」
幾天前在天一道長老會上發言的年輕長老,名為虛靈的道人斜斜瞥向身邊狗腿的人,冷哼一聲,「余白河也不過是我天一道的外客卿罷了,生死性命都掌握在我等手中,你對他客氣什麼?」
來人流著冷汗,「可是,我天一道門人來到白河鎮從來都是要向白河水君遞貼,這規矩五百年間,未有過例外。」
「哼,」虛靈長老勾起一個再冰冷不過的笑容,「若是好客上門,自然是遞上帖子,和主人家相迎相送,不過我等此行,做的可是沒人喜歡的惡客,這個時候,還管甚帖子,叫門!」
他一聲令下,身後一眾天一道弟子擺開陣勢,道道閃著微光的篆浮現,攪動雲氣,喚來清風,憑空在桃林上方搭建出一座雕欄玉砌的亭台樓閣,正對著懸於河面的水神廟,呈現出一股對峙之勢。
「天一道虛靈長老攜百名弟子,掌鐵卷以弟子法令問白河水君——」
「水君還不現身——」
「還不現身——」
「現身——」
灌輸著法力的長嘯遠遠傳開,如同刮過的大風一般震得整片樹林枝葉亂顫,廟中火光動搖,哪怕是廟上四角屋簷上掛著的銅鈴也是正正當當煩躁地響,定要將主人家不吵醒不罷休。
聲停,風止。
隨隊而來的百位天一道弟子都在手心中捏著一把汗。
卻無人回應。
「長老……」喊話的人不得不看向坐在樓閣間大座上的虛靈長老。
虛靈長老閉目養神,「再喊。」
「問白河水君——!水君還不現身——!」
依舊是無人回應。
雖然知道此行目的是來做惡人的,但是水神不回應,難不成真的要打上水神廟去?
這樣可就一點面子都沒辦法剩下來了。
百位弟子皆是冷汗津津,雖然他們在接下任務前都不知道這位似乎和自己宗門很有淵源的白河水君姓甚名誰,但是從千年前大夏太.祖的大巫改弦易張,分封神明鎮守疆域,讓百姓不受鬼魔侵擾,就沒有什麼勢力真的和一位神明鬧出大動靜。
雖然聽說這位神明並非是大巫天宮下屬,但是鬧將起來……
眾位弟子眼前,已經看到神明帶著神兵神將殺上天一山,刀劍相交,一路法寶光芒閃現,血灑大地,躺了一地的斷肢殘臂。
那濃烈的血腥味好似就在眼前……
就在他們心生絕望的時候,坐在高處的虛靈長老一聲暴喝,「抱守靈台,神魂清明!」
暴喝硬生生斥退恍然浮出的血腥氣,眾位弟子這才發現他們身處的桃林不知道何時已經不見蹤影,充斥四周的是凌波水光,清涼氣息不斷流轉,就連光線也變幻著,仿若是在水中一般。
幻境?
若是幻境,他們已經運轉心法,怎麼沒有從幻境之中脫離?
這個念頭才浮現在眾人心頭,水簾散開,一座巍峨宮殿突然出現在他們不遠處。
水晶構成的宮殿,倒映著他們自己的倒影,邊緣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變幻不停,粗略一看和他們用法術構成的樓閣無比相似,再一細看又覺得處處不同,待看得久了,又讓人疑惑面前是否真的純在這樣一座宮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許久裡面才傳出一人聲音,「天一道來使,何不承上拜帖?」
「我為上使,該是爾等出來迎接,要甚拜帖?」
水晶廟中一陣沉默。
寂靜彷彿是壓城的黑雲一般凝重厚沉,過了許久——或者是片刻——水晶廟中的大門轟然打開。
首先水中水流一起湧出來的,是光點。
仿若繁星一般燦爛的,五彩繽紛的光點,游移變幻,如同具有生命一般。
這是靈氣聚集到極致的現形,也只有這些凝聚到實質的靈氣,才能產生身具清靈的妖靈們。
果不其然,隨著光點之後的,就是盛裝打扮的妖靈們,此刻他們都沒有嬉笑,而是嚴肅著小臉,手上舉著一顆顆夜明珠,四下飛散,充做這水下的光源。
空虛到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兩座宮殿之間,剎那便富麗堂皇起來。
再之後的,武職的神將舉著紋著魚形圖案的旛旗——魚形的首部是雪白的,但是到了尾部,便過度到了墨藍色——旛旗一色的水藍,尾部延伸的長鬚張狂地飄搖著,和河水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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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的神差則雙手奉著一塊玉牌,上面是同樣的白藍魚形。
魚貫而出,竟然有好幾百位。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帶上夠多人的虛靈長老見到此幕,深深皺眉。
不太好動手。
但是對面還沒有完。
數百位神差神將整整齊齊排列,大鼓轟然一響,雷光閃爍,都讓出中間的大道,身披水紗兩隊侍女一邊走一邊灑下大小珍珠。
而她們身後,一隻大烏龜托著大轎子,緩慢走出來。
水晶為骨架,上襯著大如銅鏡的鱗片和飄搖水綃,四角垂著白玉鈴鐺,隨著大烏龜沉重的步伐一晃一晃,鈴音清脆。
天一道弟子們表示自己已經被轎子上的各種靈材閃瞎眼。
特麼的他們的門派都沒有這位水神有錢吧?
轎子四邊垂著好幾層薄紗,其中影影綽綽可見有人端坐,雖然不見具體,但是一種雍容華貴之感油然而生。
兩邊人馬對望,誰也不說話,就連敲鼓的神將也停止了動作。
半晌,終於是虛靈長老忍不住,「你就是白河水君?」
對面不應,天一道眾人隱約可見薄紗之後的人影打了個哈欠。
「……」
竟然被如此小視!
虛靈長老眼前閃過自己從前沒有成為長老是被所有人小瞧欺壓的場景,眉頭狠狠擰在一起,就連保持一路高氣度也變得有些氣急敗壞。
尚不知道之前眼前閃過的場景是余禮白做了手腳,一邊人捧上一卷鐵書,他高舉著厲聲問:「此乃是掌門鐵卷,我問你,七日前我天一道長老御靈和掌門真傳長湖死於白玉關外,可是你下得手?」
好、好直接。
雙方人同時想到。
說道各種客套話打機鋒呢?
就連余禮白也不由被噎了一瞬。
眾人只見薄紗下那人往後靠,輕輕的笑聲傳出帳外,「呵,本君乃是白河水君,本君問你,七日前有人死於白玉關外,可是你下得手?」
原話拿來回,簡直就是往虛靈長老臉上狠狠的糊上一巴掌。
「沒有證據隨口一說,就算你拿的是大巫天宮的三尺天,本君也不會答應,這位天一道的什麼什麼長老,你是老糊塗了嗎?」
列隊的神將中傳出幾聲笑。
三尺天巫刀,便是當年大巫用來分封神明的巫刀,掌此刀便可號令天下神明,不過白河水君並非被人賜予的神位,中華國的第一神兵,對他是半點作用也不會起。
虛靈長老冷笑,「瓊林為水君轄地,他們的死,水君恐怕脫不了關係。」
「……」余禮白不由的默了默。
然後他喚來身邊的神將,用一種雖然很小聲但是大家都聽得到的音量問道:「本君是白河水君對吧?」
「是的,水君大人。」
「本君的稱號不是瓊林水君對吧?」
「是的,水君大人,是對面的天一道長老弄錯了。」
「所以瓊林省也不是我的轄地。」
「是的,沒錯,水君大人。」
「好沒問題了,你退下吧。」轎中人揮揮手,提高音量,「什麼什麼長老啊,剛才說的你聽明白沒有。」
所有人:「……」
這真是一種很別緻的處理方式呢。
「實話說吧,」余禮白懶懶地試圖換一個好姿勢躺下,「之前長老說是來當惡客的話本君下屬已經和本君說了,既然如此,你有什麼目的,本君也是能夠猜到幾分,又是為了——」
他拖長音調,緩了幾拍,「——長淵劍?」
天一道弟子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虛靈長老,個別幾個還面色古怪。
余禮白眼神從那幾個面色古怪的弟子臉上掃過,心覺不對。
說起來,當初天一道從自己手上要走那些靈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虛靈長老沉聲道,「你殺了我天一道的人,不拿出賠償怎麼行?」
「沒有,長淵劍不在本君這裡。」余禮白直截了當。
「我沒說要長淵劍,我討得是另一件東西。」
竟然不是?好難得?余禮白動作一頓。
「請水君交出一半的長淵劍劍鞘。」
余禮白:「……」
所以說還是為了這東西啊。
他點頭表示聽見,嘴上卻直接說:「不給。」
這句話說得是蕩氣迴腸,讓氣氛陡然一緊,雙方皆是拿起兵器。
「喲,這是要動手啊。」天一道眾人聽到轎中人的聲音說不出的輕蔑,「爾等先弄清此乃何地再說吧?」
何地?
這個疑問在他們心頭才起,轎中人掀開一線紗簾,指尖從其中探出,圓潤指甲上泛著微光,變幻之間竟然將眾人的目光皆吸引過去。
 
忍不住想要探究,在擁有這般完美的手的人相貌會是怎樣。
稱為場中焦點的指尖動作微微一頓,陡然變為劍指,看起來柔弱的手指虛虛往下一劃,紗簾和寬袖一同甩出一個波濤般的弧度,和它們一起顫抖的,還有此片天地。
天旋地轉,電閃雷鳴,驚濤駭浪,奇光異彩。
被劃破的虛空迸出狹長的裂口,將所有的東西撕扯入漩渦,萬物都是漩渦的一部分,滾滾高浪將天一道弟子們捲進去,水壓迫著他們的神魂,靈氣制住他們的身體,將他們遠遠拋開。
一群天一道弟子趴在地上嘔吐。
如同夢幻一般的水晶廟消散不見,同樣不見的還有水神及其儀仗。四周風景再變,風吹過林梢,月光灑下,他們竟然身處一座荒山之中。
這……到底是幻境,還是真實?
暈乎乎爬起的天一道弟子們緊了緊衣服。
晚上的山風,有些冷。
***
神差神將擁護著水君回宮。
一邊擺排場說話一邊用幻術將人不自知的引到別處可是很累的啊。
要是虛靈長老看到現在的他們一定會生生氣吐血。
哪有什麼靈光妖靈,幾百的神差神將,宮娥仙子和馱著轎子的大烏龜,有的只是神差一個,神將兩個,加上老得快走不動路的龜丞相而已。
在季府吃過晚飯,余禮白聽聞他們入境消息時已經接近半夜,急沖沖趕過去,連人手都沒有帶多少。
虛靈長老都不知道自己半路被余禮白用幻術引到隔壁的南定省去了。
至於和天一道有大仇的道和派在自己的勢力範圍見到一群裝備精良的天一道弟子會是什麼反應,水神大人表示他才不知道呢。
一路騰雲駕霧,幾人終於在午夜之前趕回白河鎮。
唔,他是去余府呢,還是回水晶廟呢?余禮白飄在半空中,考慮著。
然後他一抬頭,腦中瞬間空白。
不遠處的季府屋頂上,一老一大一小都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
余禮白對上季鐮帶著古怪的眼神。
「……」
臥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