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按照陳默以往的本性來說,她是不會輕易答應秋明這樣怪異的要求的。
陳默這樣的人,若不是讓她感興趣的事情,是絕對不會就憑他語焉不詳的幾句話,就願意跟隨他前去。
說到底,陳默心裡還是因為剛剛柳乘風的表現產生了疑慮。
秋明這般攔下她,必然是有關柳乘風的消息要告訴她,而她最終還是做不到不聽不聞不看。
春香為陳默撐著木骨傘,心中有些忐忑地隨著陳默一起往前走:不要說小姐了,就是她這次看到柳公子這般的憔悴,心中也是狠狠一驚,不知道該用何言語來表述,只是感覺和這霧濛濛的煙雨天一般,讓人心中壓抑地難受。
秋明很機靈地帶著陳默在府中繞了一圈,然後又抄小路將陳默帶到了柳乘風專用的書房前,為的就是避開柳乘風的視線,讓公子以為他已經帶陳默等人出去了。
守在書房門前的兩個小書僮看到了秋明,立即很恭敬地給他行了一個禮,秋明作為柳乘風身邊的第一紅人,在這幫下人面前自然很是吃的開。
可是那兩個小書僮看到秋明準備將陳默和春香帶進書房時,忍不住抬手阻攔道:「秋大哥,這兩位是?」
秋明端起架子掃了他們一眼,直截了當道:「這位是我們公子的貴客。」這句話秋明絕對不是胡編,陳默在公子心中,絕對是貴客中的貴客。
兩個小書僮對視了一眼,還是畢恭畢敬地將書房門打開——既然秋明都說了這位是貴客,那他們也沒什麼理由反駁,總不可能還去找公子對質啊!
只是這心中難免有些犯嘀咕:這間書房可是小書房,從來沒看到過公子接待過什麼客人,都是他自己獨來獨往的。要是有客人來,都會帶到外書房去,什麼時候不近女色的公子也能讓女子進小書房了?
不由得,兩人都突然福至心靈地對視了一眼:該不會這個就是公子心儀的女子吧?
悄悄地打量了一眼陳默,還真是不可多得的佳人!容色妍麗、氣質出眾,一看就不是普通女子!
瞬時,這兩個小書僮也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十分有禮地將陳默請了進去,並且麻利地端茶送水、擺上糕點。
「好了,這裡沒什麼你們的事情了,下去吧。」秋明見他們忙得差不多了,便開始趕人。
兩人朝著陳默行了一個禮,繼續站在小書房門前守著。
秋明關上小書房的門,心中躊躇了一番,他知道自己這樣擅自做決定,如果被公子發現的話,一定會重重地懲罰他!
雖然世人眼中,公子給人的感覺總是如沐春風、永遠不會發怒生氣的樣子,可是事實上,公子賞罰分明,一旦做錯了事,無論有什麼理由,都要領罰。
算了!罰就罰吧!管不了這麼多了。
「陳姑娘,請隨秋明借一步說話。還煩請春香姑娘現在此地稍事休息。」
陳默對著春香點了下頭,跟著秋明進了小書房的裡間。
說是說小書房,可是這書房的佔地面積著實不小,剛剛外間的書房中,滿滿當當地擺了五排書架,每一排的書架上都羅列了許多的書,陳默剛剛走過時,稍稍看了一眼,其中天文史籍、兵書陣法、志怪地理,應有盡有。
不得不感歎,原來柳乘風如此博學的背後,也是有著一顆學霸的心啊!
不過正常人就是看完這些書都估計要年過花甲了,可是秋明卻對陳默說,這些書還不及柳乘風在皇宮藏書閣中的百分之一。
雖然陳默知道柳乘風的大腦比起她來,絲毫不差,可是也沒想到就他如此體弱的身體,也能消化得了如此驚人的閱讀量!
到了裡間,是柳乘風平時用來休息的小間,裡邊豎著一堵屏風,繞過屏風便是一張臥榻。
陳默有些不解地看著秋明,不明白他為何將她帶到這裡,難道是為了避開春香,要和她單獨交談?
那也不必專程來此處啊?
接下來,秋明的舉動就告訴了她為何要帶她來此的原因。
只見秋明慢慢地將手放在臥榻的一處稜角上,往右邊方向轉了三圈,只見陳默正前方的一堵牆迅速地向後退去,居然露出了裡面的一間密室!
陳默有些驚訝地看了秋明一眼,秋明卻並沒有出聲解釋,而是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意思讓陳默進去。
帶著些驚疑不定,陳默走進了密室。
一走進裡面,陳默整個呆住了!
這間密室中沒有其他事物,說是密室,其實更是一間畫室!
裡面不小的空間裡,掛滿了畫像,大概有上百幅之多,畫像中的女子大多面無表情,或坐或臥,或醒或睡,自然百態,皆在其中。
陳默一幅幅畫摩挲過去,心中不知道是震撼還是其他什麼,總之每看過去一幅畫,心中就像被投入萬千巨石,不能平靜。
這是馬連鎮初遇,她和夏侯玨怒目而視的火花四濺;
這是她潛心為柳乘風治病,施針刺穴的認真仔細;
這是他們遠赴運安,她在開棺驗屍時的沉著冷靜;
這是冬日清晨,兩人對坐而食的小小溫馨;
這是……柳乘風第一次教會她笑,也是她下意識地躲過了那一吻的尷尬;
這是一年後再相見,皇帝壽宴上,她出場時的驚艷絕倫;
這是她逃出古墓,躺在床上時的病弱不堪;
一張張,一幅幅,似乎詳細地記述了她到了這個異世之後的點點滴滴,畫卷中的小人兒,每一個都纖毫畢現,細膩異常,揮毫而就,彷彿這個女子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心中,無須對照,自然流瀉。
有幾張畫的極為出彩,甚至讓陳默產生了畫中人下一秒將要從畫中走出的錯覺。
這些畫卷,絕非一日之功!而她也不曾想到,原來在柳乘風眼中的自己,不管事什麼樣子,都美得那般驚人!
這些畫卷,是傾注了作畫者最大情感的畫作,如果陳默單單只是以藝術評價者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她也能感受到其中澎湃的情感,更不用說,這畫中的人兒全是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即便是一向無所表情、冷靜異常的陳默,這次臉上的表情也露出了萬分的震撼和詫異,呆滯了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秋明,你為何,要帶我來看這些?」
秋明其實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副景象,同樣也是有些被震撼到,同時心中也更加地酸澀:「陳姑娘,您或許不知道,這些都是公子一年多來所做的畫作,當時從西嵐國回東昌的時候,公子什麼都沒帶,只是帶了這些畫作回去。而且這些畫卷都是他自己親自整理好,放進箱子中。」
頓了一下,看了一眼陳默臉上的不可置信,秋明平穩了一下自己有些哽咽的聲音,繼續道:「回到東昌國後,本來這些畫作都是公子收著的,後來被賜了這座」柳府「,公子命奴才建了這座密室,然後才獨自一人花了幾天時間,將這些畫作再次一一掛了上去,有時候公子在這裡一呆就是一整天。」
秋明只知道他家公子將那些畫卷都放進了這個密室中,卻也從來沒真正地看到過,因為這裡建成之後,一直只有柳乘風自己才能進來,秋明雖然知道機關,卻也不敢擅闖。
連他都想不到,原來自家公子癡情若此、苦情若此!
陳默心中澎湃萬千,卻完全不知道現在該說些什麼,有些怔愣地看著那一幅幅畫卷,說不感動那是騙人的。
其實陳默一直覺得自己摸不透柳乘風的心,更加地看不懂他。
以前,她會覺得柳乘風對她有意,她心中歡喜,可是他能說走就走;後來再次相遇,各自都完全轉變了身份,而他表現出來的點點滴滴,也讓陳默看不透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可是在這一幅幅畫作面前,陳默還能睜著眼睛說,柳乘風對她毫無意思,只是政治上的需求,她自己都不相信這話。
秋明見陳默默默地凝視著這些畫卷,卻是久久不語,也猜不出她現在心裡在想寫什麼,只是將自己原本想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
「陳姑娘,秋明不知道當時公子離開上京都時,陳姑娘是怎麼想我家公子的。只是恐怕到現在,陳姑娘也不知道公子為何突然回東昌吧?」
陳默被秋明的話從回憶中拉了出來,秀美的杏眼定定的看著秋明,不知道他為何要和她提起這件事。
作為一個頭腦異常強大的聰明人,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秋明說起這個事,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那麼唯一的答案就是,柳乘風是因為她而回東昌的?!
而秋明給出的答案,卻完全超過了她此刻心中的預計。
「公子一直不喜歡東昌國的宮廷生活,因為東昌不比西嵐,對男子束縛太多,尤其是皇室男子,年滿十八歲就必須被掌權者賜婚出嫁。公子當時最敬重的父親死於後宮傾軋之中,便遠走西嵐,立誓一輩子都不會東昌這個傷心之地。然而公子身邊來自東昌的探子一直都沒有少過,東昌皇權爭奪愈演愈烈,二皇女一人無法贏得政權,便以陳姑娘您的安危為要挾,命令公子會東昌。」
陳默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這其中有這麼多的是非曲直!而柳乘風竟然是為了她而不得不回東昌!
當時她想了許多理由,卻獨獨沒有想到過是因為她。
然而,陳默心中的波瀾還沒止歇,秋明接下來的話,才讓陳默真正地怔立當場!
「奴才不敢揣測公子當初出使東昌,向您求親是什麼樣的心情,只是知道公子他知道百里家處處刁難於您,使計捧殺,後來又為了您在東鵬村的安危,親自尋找!公子和奴才從小一起長大,在奴才心裡,公子想要達成的目的從來就沒有達不成的!」
說到這裡的時候,秋明的眼中熠熠生輝,彷彿柳乘風就是他心中神一般的存在,翻手可為雲,覆手可為雨!
柳乘風就是秋明心中最大的信仰!
所以秋明的話語中有些激動,同時看向陳默的眼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絲怨怪:如果不是她,那麼公子……。
「公子身體雖弱,但是體內卻有內力,陳姑娘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按照公子這樣的體質,其實是不能習武的。其實這內力是由高人將內力渡給他,只為了互助心脈之用。可是為了陳姑娘,公子多次動用內力,尤其是東鵬村之時,為了救陳姑娘,公子甚至豁出了自己的命去!」
「也是因為這個,隨行的何醫正給公子把過脈之後,斷言他五臟皆傷,心脈無以為繼!或許,就要活不過今年了……。」
秋明的話越說聲音越低,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哀傷和哽咽,眼中的淚水滾了又滾,還是忍不住掉了下來。
公子是他最敬佩的人,不因為是主僕的身份,而是發自內心地崇拜,他只要一想到公子有一天終會離開這個人世間,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明明是輕輕地聲音,可是卻像一道驚雷在陳默心底炸開!
活不過,今年?
如今已是夏末,也就是說,柳乘風不過三四個月的性命?!
而且,害他如此的人,還是她自己?!
陳默只覺得明明不小的密室中,空氣越來越稀薄,都快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當一切誤會都解開,一切疑惑都攤在明面上,陳默只覺得柳乘風的這份情意就像一座大山,壓在她的心頭,讓她窒息!
陳默自己也是大夫,自然明白「心脈無以為繼」是多麼嚴重的論斷,可以說,在這樣的醫療條件下,就是陳默,也無力回天!
陳默對柳乘風喜歡過、疑惑過、猜忌過,但是不管怎樣,陳默都沒有想過,柳乘風會死!
那般驚才絕艷的人,即使素不相識,陳默也不喜歡這種人如此英年早逝,更何況兩人之間還有如此之多的羈絆!
陳默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情感可以這般隱忍、這般情重,也這般,讓她心痛。
從前,陳默只認為心臟的疼痛是由心臟病或者是類心臟病等身體原因引起的,可是這一刻,陳默終於明白,原來人類的情感真的會如此強大,強大到可以讓她的心,在痛。
嘴唇顫了又顫,卻覺得喉嚨口被什麼堵住了一樣,什麼都說不出來。
如果說謝昭帶給她的情感是明快的、熱烈的,那麼柳乘風的情感則是隱晦的、沉重的。
可是不得不承認,柳乘風還是以他獨特的方式,在陳默的心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他,為什麼都不說?」陳默停頓了半晌,最後還是問出了口,雖然隱隱已經知道答案:柳乘風他想要自己一個人,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吧!
秋明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直視著陳默:「公子他這不長的一輩子,已經活的太艱辛了,他說他不希望讓自己喜歡的人也活在痛苦之中。可是秋明太自私了,秋明不希望到最後,公子還抱著那麼多的遺憾離開,秋明求求陳姑娘,不要對公子如此無情!公子對秋明說過了,陳姑娘已經遇到了自己的意中人,可是哪怕就是騙騙公子,也是好的啊!」
秋明一邊說著,一邊跪了下來,態度虔誠萬千,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不一會兒,額前已是一片通紅。
然而,即便如此,陳默卻漸漸地冷靜了下來,聲音也不再顫抖,顯得有些冷清:「我不會騙他的。」
如此肯定,如此決絕。
讓秋明一下子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看著陳默,眼中立即騰升出來無盡的怒火!
為什麼?!都這般求她了,還是不願意!為什麼這個陳姑娘居然如此狠的心,如此地鐵石心腸!
「我不會騙他,因為他能看穿一切。」
陳默的話讓秋明怔愣了一下:是啊,像公子這樣的人,哪裡有什麼看不穿的呢!
只是,面對眼前這位絕美女子,說不定,公子即使知道自己會被騙,也是甘願的吧。
秋明雖然在心中這般想著,卻是沒有說出來。
陳默彷彿下了什麼決心般,走近秋明,將他扶了起來:「你不必拜我,也不必求我。我會找到辦法,挽留他的性命。」
陳默有些嬌軟平靜的聲音,卻讓秋明的眼睛再次突地瞪大——何醫正是東昌國公認的名醫國手,醫術甚至高於百里長風,說是天下第一人也不為過。
雖然知道陳默醫術亦是不俗,可是她真的能治好公子?
其實陳默也不知道。
她曾在一本古書中看到過一味草藥名叫「重生草」,可以激活人體已經衰竭的器官,重新煥發活力,但是也就只能持續十二個時辰。
只是這種重生草極為罕見,甚至可以說只存在傳說之中。
但是若能找到這種草藥,再找到合適的心臟,進行換心手術,那麼這個重生草就可以取代換心手術中體外循環機的作用,完成這個手術。
若說這個手術,風險是極大的,可是若是不去努力,難道就是在這裡感時傷春地等死嗎?
陳默做不到。
在陳默的信條中,只有努力過了,才能說自己是失敗了。
陳默的目光再次放在了一幅幅畫作上,最終收回眼角的傷感,正色道:「秋明,今天就當我沒來過這裡,其他的事情,交給我就好。」
秋明怔怔地看著轉身離開,彷彿和來時沒什麼兩樣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她真的會醫治好公子嗎?
明明理智在不斷地否定,可是心裡卻還忍不住地想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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