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4-07
初春,會稽城的王宮裡花木鬱鬱蔥蔥,到外都是奼紫嫣紅的美景;與這春光中爭奪鬥艷的花草不同,後宮的女子身上都是一片青灰或原白的寒愴顏色。
自上次越王的大軍在夫椒山敗給從水路前來討伐的吳王夫差,越國就成了吳國的附屬;越王和夫人依照和談書的條件,在姑蘇城為吳王當了三年的養馬奴。
去年春月,越王夫婦終於得以保全性命安然回歸,但是越國這些年屢屢進貢財物和米糧給吳王宮,國中已是處處饑苦之聲,就連越王宮的姬女們也都穿著自己動手縫製的麻衣、頭上綰著竹簪木釵。
神情刻板的越宮老女御,帶著兩名宮女穿過長廊走進後宮一角的青鸞院;園中花木茂盛,青嫩鮮翠的草葉和花香染上行人裙腳;她見受訓的少女們正在盛開的扶桑花樹下追逐嬉戲,隨即黑下臉來大聲喝道:
「跑什麼?少教養的賤婢!都給我換上新衣,到明堂裡靜候君夫人訓示!」
「是,奴婢遵命!」
八個花骨朵一樣的少女早就習慣了老女御的黑顏惡語,一個個笑語呢噥,飛快地去宮女手中挑選自己中意的紗裙。
只有她,來自苧羅村的施夷光面色平靜,眼神中帶著與十四歲的年齡不相符合的空洞冷漠,站在一邊望著同期受訓的美姬們爭搶色彩艷麗的袍衫。
宮女手中最後只剩下一套淡青色的裙衫;夷光伸手接過,隨別的少女進內房更衣。
少女們穿上華麗的雲紋鑲邊新袍和湖水式籠紗長裙,隨在老女御身邊走向前園的明堂。
一個身材修長的青袍男子正負手立在明堂之中,少女們魚貫而入向他行了個標準的宮禮,「奴婢拜見右卿大人!」
「免禮!」
這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大夫正是范蠡,他命少女們到右側榻上坐下,然後頷首示意身邊的侍衛取出他剛才帶進宮的一個黑木盒。
侍衛打開盒子,裡面赫然是八個珍珠一樣的黑丸。
范蠡面色凝重地打量著八個風姿各異但同屬花容月貌的少女;這些選自越國各地的美姬嬌娃,已在王宮中秘訓了一年之久,該是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他的眼神最後落到跪坐在房角的施夷光身上,夷光姑娘穿著淡如雲天的青色絲袍,整個人就像是一片半透明的雲彩,纖細而脆弱的倩影彷彿散著微光,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在輕風裡消失一般。
她的視線正好抬起來,對上范蠡的注視微微一怔,隨即毫不掩飾地向他表露出恨意。
她在記恨他麼?
是的,應該是這樣。
范蠡隨越王勾踐夫婦回國之時,被敵方高手追殺至越地的苧羅村;他身負重傷、性命垂危之際,是夷光父女救了他,而他也得以尋到一個最中意的美貌細作——以進貢美姬之名送到吳王身邊的細作。
夷光姑娘是應該恨他,別的少女都在做著進吳王宮做貴夫人的美夢之時,施夷光已明白自己一見鍾情的男人送自己去吳宮的目的是什麼。
夷光眼神中的恨意轉成了深深的悲哀,隨即她低下頭掩住真實的心緒。
「慢!」范蠡止住侍衛,從木盒中取出一個黑丸低聲道,「最南首的那個青衣女子早就服過此藥,給其他的女人分食吧。」
「是,大人。」
兩名侍衛面無表情地走到少女們身前,一點她們的下頜,出手如電,不待她們反應過來就將盒中的黑丸送進少女們的咽喉中。
「大人,您讓奴婢吃了什麼?」年齡稍大些的鄭旦不顧宮中禮制,一下子站起身來衝到范蠡面前。
「沒規距的東西,跪好!」門口的老女御趕過來賞給鄭旦一個耳光。
「是這樣,」范蠡居然拱手向少女們行了一禮,「明天一早,本官做為越國的使臣將送你們去吳國,進王宮服侍吳王殿下。」
「你們都是我們越國最美麗、最忠君事國的貴人;將會承擔起興盛越國的重任!以後,你們要全力取得吳王的寵幸!進宮之後具體要做什麼,全部聽取你們身邊隨行『侍女』的指揮!」
「方纔各位服下的那丸丹藥有強身延年之功效,當然也能防止你們受到不當的誘惑、忘卻此行的真正使命……藥丸裡面含有半年才會發作一次的噬心蠱!」
「只要你們服從命令,每半年就會得到相應的解藥,否則會承受心肝俱裂之苦,而你們各自在越地的家人也會因你們的離叛之心而受辱受累。」
聽到這裡,已有兩位身形較弱的少女昏倒在地,其餘的幾個也都悲泣出聲。
施夷光呆怔地盯著自己疊在膝上的手背,不明白侍衛為什麼沒給自己吃毒丸,也許是自己曾救過范蠡大夫一命,他心有不忍?
既是心中有情,為何還將自己送到吳地?國中美姬良多,不多她一個,也不少她一個;她不求嫁給他做妻妾,就留在他身邊做個卑微的侍女也不可麼?
半個時辰之後,堂中已不再有低泣聲,昏過去的兩姬也已悠悠轉醒;一個個怔忡地盯著塗著彩漆的地面,不再有領到新綢衣時的神采飛揚。
「君夫人到!」
木釵麻衣的越夫人帶著四位侍女走進明堂。
越夫人年少時應該是個不可多見的美人兒,身量嬌小曼妙動人,是個風韻十足的成熟女子。
只可惜那段與勾踐同在吳王宮養馬的歲月磨耗了她的光彩,剛過二十歲的她,居然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
「都免禮吧。」她笑吟吟地從少女們的臉上挨個看過去,「哎呀,真是國色天香啊,若不是我們正逢國難,還真不捨得讓這麼些漂亮的妹子嫁去吳宮,留在越國與我一同服侍主君多好啊。」
她的眼神在夷光面前多停留了一刻,「主君有令,今晚就在這青鸞園裡設個酒宴,為各位妹子把酒送行;以後越國一雪前恥、恢復王業,越國子民揚眉吐氣,你們的父兄得享榮華,全靠你們幾位了!」
說完,越夫人居然伏地行了個大禮!
「夫人,這如何使得?」越姬們聽到這番話,各自的臉色比方才多了幾分血氣。
越夫人安撫完美姬們,向范蠡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隨即走出明堂。
一刻之後,范蠡走進後園的一間隱蔽的書房,越夫人兩個貼身宮女就立在書房門口,范蠡拿起地上的兩粒石子,手指一彈,門外的兩個侍女軟軟地倒在地上。
范蠡將她們拖進門,隨手將門閂好。
「范大夫出手打暈我的侍女,莫非是想行不軌之事?!」
女人口中這樣說著,卻毫不猶豫地撲進范蠡懷中;范蠡輕笑,也毫不客氣地將纖腰收入臂彎、逼近那個菱形的小小紅唇。
良久,越夫人才喘息著從范蠡懷裡掙出,「表哥,你為何不給那個施姓女子下蠱?你已對她動情?」
范蠡挑眉,君夫人居然暗中命人監視自己的舉動?這並不奇怪:雅妹自小就多疑,自私,善謀劃自己的利益……
可就是這樣的她,自己卻是最為喜歡;他天縱其才、生性灑脫,世上沒有什麼是他放到眼裡的,除了懷中這個目光凌利的女人。
從他五歲時到舅父家中做客,從舅母手中接過那個軟軟白白的女嬰,他就將她愛到骨子裡:那時他就暗暗發誓,不管她想要什麼,他都會不遺餘力地為她拿到——包括越國君夫人之位。
之前他陪勾踐夫婦一同在吳王宮養馬受辱,並不因他多麼忠誠於越王;他本是想求得表妹的同意,帶她遠離吳越,去景色秀美之地做一對神仙眷侶。
她卻不肯,她要的是萬人匍匐腳下的榮耀,而不是某一個男人的噓寒問暖;但是她也不會放開范蠡的手,因為他也是她全部的愛戀;而勾踐於她,只是互相利用的工具而已。
范蠡在吳王宮養馬這三年,在心中暗自擬定了一個宏偉的復國大計……
「她父女救了我的命,於情於理,我不能用那種藥控制她;你也知,中了那種蠱毒,就算是半年服一次解藥,也活不過十年。」
「她若得夫差寵幸,吳國的榮華令她心動,不服你的指令、倒戈相向怎辦?施姬姿色絕佳,可是這批女子中最易得寵的一個。」
「無妨,她對其父甚是孝順,我將其她的父親召到宮裡為疫醫,其父生死掌控在你我手中,施女定不敢有妄念。」
越夫人還有疑問,卻被范蠡吮在耳垂的濕熱喚起一陣顫慄,她側過臉將紅唇送上。
「雅兒,你我相會一次不易,勿再浪費時間……」
「嗯,表哥,你再忍一忍,這越國的天下早晚都是你我二人的,我們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我不要什麼天下……唔……我只要你……」
越夫人已無力言語,她的身子在范蠡的愛撫下已變成了一汪春水……
范蠡約摸著侍女們被封的穴位就要自解,他戀戀不捨地放開越夫人,替她放下拉高的底裙,「你就在這裡歇一會兒,我先出宮。」
越夫人拿帕子擦著腿間的粘膩,面色緋紅如霞、眼波流轉蕩漾,「明天出行之時,我會與主君一同為你們送行。」
范蠡聽到『主君』二字,不悅地嘴角一抿;繫上衣帶走出房門。
他剛轉過這排宮房的遊廊,就望見前方有一個青色的身影正低首緩緩地向這邊走來;夷光?范蠡正要迎上前去說幾句話,忽然想到此時自己身上還有與越夫人歡好之後的曖昧氣息,不覺躊躇了一下。
施夷光的視線落到前面的一雙黑色繡蟒紋的短靴上,她吃驚地抬起頭,正望見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俊顏。
「大人?」她很快隱去眼中的訝異,略略施了一禮。
范蠡心頭一緊,他還記得自己受傷昏迷後,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那雙清亮如秋水的眸子:那時的夷光,清瘦的肩,細弱的腰,還未完全長開的玉白小臉上一片清稚,單純的目光中充滿了濃濃的好奇和無邪的信賴。
「施姑娘,此去吳王宮你當好生珍重身體;我指派在你身邊的侍女是我的心腹手下,她自小穩重、身手甚好……」
「多謝大人想得周全,夷光何德何能?居然有幸結識貴人范大夫,得此一步青雲的良機?」
夷光眼中一片譏諷之色,「大人真是厚道,居然沒給夷光服下那種毒丸;難道不怕夷光見異思遷?」
「呃,范某觀姑娘家教良好,乃是忠孝之女,定不會做出有違家國使命之事!再者,今天晚上你父應當就能進宮了,主君已任命他為宮中疫醫,暫為三等醫;姑娘大可以安心前往他鄉。」
「原來如此……」夷光雙目盈淚,顫抖的嘴唇也近乎全無血色,她惶惶然地向前走了一步,仰臉盯著范蠡狹長的鳳眸,「夷光可否請求服下蠱丸,換我父自由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