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象先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位不卑不亢的年輕人，這應該算是他第二次與這個年輕人見面。
他不由回想起昨日匆匆見的一面，這位名叫王維王摩詰的新科進士，身上有些風塵僕僕，卻無法掩飾他那出眾的氣質。
陸象先十分欣賞王維那種看起來十分溫文爾雅的氣質，濃厚的書卷氣與雍容的世家子弟的氣質相結合，讓他都不由回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當然最讓陸象先印象深刻的，卻是王維那雙漆黑而幽深的眼眸，似乎別人永遠都無法從這雙平靜的眼眸中察覺出他在思考什麼，簡單的說，這不是一個膚淺的年輕人，不容易被人看穿。
而今日這位年輕人，卻已經洗去了一身風塵，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氣質更加出眾。
陸象先剛剛聽了王維對於河東王氏與崔氏的衝突，王維倒也沒有慷慨陳詞，只是很平靜的告訴他這一切，按照世家間的潛規則，崔氏那咄咄逼人、趕盡殺絕的做法，無疑足以讓王氏有充足的反擊理由。
「只是，我為什麼要幫你，王小郎？」陸象先的臉上依舊帶著慈祥的笑容，只是顯得有些玩味。
實際上，陸象先確實一點也不在意這蒲州的崔氏，當然現在的蒲州還被稱為中都，確實是個非常繁華的上州之地，然而不在意崔氏，並不代表他會動崔氏。
「陸使君，這些是崔家的產業。」王維將一份資料遞了上去，他的意思顯然是，如果能搞垮崔家，大家都會有好處。
陸象先若要獲得這些，肯定不會憑空去搞崔家，他必須要通過河東王氏這個受崔家所害的存在。
陸象先隨意翻了翻，依舊沒有放在心上，這樣的表現，讓王維有些不踏實。
事實上，他自己都覺得，今日來拜訪陸象先，告訴他這種世家間的事情，實在太過唐突了，陸象先與河東王氏的關係不算親近。()
而王維覺得通過利益可以拉攏陸象先，也確實有些想當然，陸象先是什麼身份，好歹以前也是進出過政事堂的宰相，這崔家的產業，在他眼裡不過是蠅頭小利，或許博陵崔氏的本家的產業，才會讓他這位吳郡陸氏掌握實權的家主有所動容。
王維終究是官場新丁，在有些事情上做得有些毛躁。
不過即使如此，王維身上的這份從容、這份銳氣，依舊讓陸象先十分讚賞，他其實早已意料到這個年輕人會來找他了，他曾說河東王氏會在這蒲州真正扎根，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無他，世家間總有交替，河東王氏出了王維這個足以維持王氏地位的新科進士，而蒲州的崔氏卻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人物，那它的沒落，便是必然的。
陸象先的「無為而治、順其自然」的治政之道，其精髓便是順勢而行，這才是他真正會幫王維的原因，用一個沒有前途的崔氏，來交好這位以後會大有作為的年輕人，陸象先並不認為是一件壞事。
只是，在這之前，他還要考校考校這位年輕人。有時候若是輕易幫助別人，顯然無法獲得別人更多的感激。
對於崔氏的產業，陸象先明顯地表現出了不感興趣，實際上他也真沒什麼興趣，蠅頭小利而已，他又不缺這些，所以說唯利是圖者往往都是目光短淺之輩。
他用淡然的口吻說道：「王小郎這是什麼意思？河東王氏與崔氏的爭端，我怎麼可以參合進去，況且，你應該知道我的治政方式吧，我喜歡穩定，穩定大於一切。」
王維的眼中閃過一絲焦慮，雙方的地位實在太不對等，他早應該考慮到，自己拿出的利益無法打動這位見慣了風浪的大佬。
可為了保證能夠將崔氏完全粉碎，就必須依靠陸象先這個真正的掌權者，否則總歸會留有後患。
進士的身份……還是太過低微了，王維又一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動力，他要更高的身份，更大的權力！
見到王維終於有些焦慮，陸象先玩味的笑容更加濃郁，他忽然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王小郎，你認為宋相公那禁止惡錢流通的政策，能不能持續下去？」
王維先是一怔，又聽到陸象先提到宋璟，自然瞬間就明白，陸象先是知道他的那位後台的。
王維頓時心中一定，同時也覺得有些不爽，自己的身份在這樣的大佬眼裡，終究還是不夠看，不過有宋璟這樣的後台，那就又不一樣了。
「陸使君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王維如此回應道。
陸象先的神色又變得興趣盎然，他繼續問道：「先說假話吧，我等官場中人，其實更喜歡聽假話的。」
「假話便是，宋相的政策自然可以持續下去，因為它確實於國有利，能夠加強中央的權力，使得整個國家的經濟走上正確的軌道。」王維平靜地達答道。
「確實啊，宋相公一心為國，我不及也。」陸象先感歎道，「那你的真話，便是這政策無法持續下去咯？」
王維坦然點了點頭，道：「於國雖有利，可於世家、豪族、士紳卻無利，畢竟原本這些地方勢利都會私鑄銅錢，如今朝廷卻要禁止這些銅錢流通，絕對會讓這些勢力利益受損，到時候哪怕是宋相公，也無法彈壓下去了。」
陸象先的眼中露出了讚賞的神色，王維作為一個年輕人，能夠有這麼強的洞察力，確實讓他十分欣賞，他的語氣愈發和緩，道：「能夠入宋相公眼的年輕人，確實不俗，可你私下裡說這些，也不怕被宋相公知道？」
王維面露崇敬之色，他只是淡淡道：「我想宋相公也一定清楚這些，可他依舊毫不猶豫地做這樣的事，實在讓晚輩佩服。」
陸象先不置可否地微微點了點頭，又道：「那你作為世家子弟，會站在哪一邊？」
王維遲疑一會，才有些艱難地回答道：「若論本心，自然是站在世家這一邊，畢竟所謂的國家，也不過是屬於李家……」
陸象先有些肅然道：「胡鬧！這話也是可以亂說的嗎？」
王維才故意露出惶恐之色，他剛剛所說所做，全都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一個態度而已。
果然，陸象先在假意喝斥之後，便來到王維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長輩對晚輩的親近語氣說道：「你確實是個不錯的年輕人，是個真正優秀的世家子弟，我很看好你。」
王維覺得自己終於與這位大佬產生了真正的階級友情，他的臉上又恢復了平靜，他試探道：「那崔家的事？」
「沒有崔家什麼事了。」陸象先輕輕說了一句。
王維心中大定，只是自己卻有些莫名其妙，為何陸象先對那些利益不感興趣，反而在問了王維的一些看法與觀點後，就如此輕易地幫助了他。
陸象先又留王維在府中一起用餐，「恰巧」又有幾位蒲州的官員來陸象先府中拜訪，似乎都是陸象先的嫡系人馬。
陸象先雖然號稱「無為而治」，嘴上說著「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可作為一位宰相級別的大佬人物，其人脈之深厚，根本不會遜於政事堂中的那幾位，甚至可以說，無論陸象先到哪裡去做官，其麾下都有一批為他所用的官員。
陸象先平日裡不管事，並不代表他沒法管事，若作為州刺史、道觀察使，真的沒法管事的話，那根本是件無法想像的事情。
陸象先順勢將王維介紹給了幾位世家出身的官員，聽到王維是太原王氏的嫡系，又看出王維似乎很得陸象先的賞識，而且還是新科進士之後，幾位官員腦中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年輕人絕對前途無量，有必要結交一下。
席間王維又小小展露一下自己的詩才，用水準不錯的詩歌吹捧一下這次筵席，可謂賓客盡歡。
王維知道，有這些官員配合的話，那崔家肯定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陸象先自然不會大張旗鼓的說自己要替王維動崔家，他僅僅只是露一個口風而已，諸位官員都是人精，聽到陸象先的口風，哪裡還不知他真正的意思。
而動了崔家的話，他們這些官員自然也會有自己的一份收穫。
所以有比較心急的官員，在宴會上就開始大肆抨擊崔家，還有更加精明的，則用各種事實，來證明崔家在這蒲州是多麼不得人心、到處為非作歹。
王維聽著這些，只想腹誹既然崔家這麼「罪惡」，你們為何不早些處理呢？這不是縱容犯罪嗎？
原因很簡單，蒲州的崔氏好歹也是博陵崔氏的分支，平日裡給的孝敬也不少，那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可如今崔氏自不量力主動去招惹王氏，其實這也沒什麼，但誰讓人家王維是個前途遠大的進士，還與陸象先這位真正的大佬搭上關係？
表面上，崔家被清算，絕對是因為做了各種違反大唐律法的事情，各種欺壓、魚肉百姓，底層百姓在知道這些後，一定會為官府的強硬處理這樣的世家叫好。
可實際上，這件事背後隱藏著什麼，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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