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雨下得極大,嘩啦嘩啦,彷彿天上真有一盆盆水往下傾瀉,雖是下午,西邊天空烏濛濛一片,把日色壓得極暗,只有偶爾的金黃色閃電撕開天空,帶來驟然間的亮狩魔少女。
大風吹走暑氣,帶著一種濕潤的水腥味,讓人覺得爽快又覺得濕熱,水擊打在簷頭聲音極響,彷彿能洞穿那堅固的黑色琉璃瓦,最終卻不能,而是從溝瓦處彙集成湍急的小溪,然後從滴水處瀉下,沖在廊下的青草處衝出臨時的小水塘,青草在裡面隨著水蜿嫚,彷彿已變身為水草。
陸蕪菱站在廊下仰首凝望著天空這一番激烈的儀式,閃電時屋簷下的下套獸被電光照映顯得青面獠牙,形狀可怖。
陸蕪菱卻覺得親切。
她從小到大,曾多少次如此站在深深的庭院裡仰望這樣的大雨?
從小就喜歡大雨,那是一種突然可以脫離日常生活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天氣不用再去正院向賈氏請安,也許,只是因為這樣的天氣大家要穿上蓑衣木屐,在孩子眼裡看上去十分有趣。
這樣的回憶襲上心頭,是氣味,溫度,風,景象共同構成的,會讓人悵然如失,驟然間心沉到另外的空間去。
作為目前實際上的內管家,陸蕪菱在下雨時要打發人驅車去接羅暮雪回來,因為羅暮雪素常出行時是騎馬的。
今日她也令人去了,可是雨下得驟然,才出去沒多久大雨便下來了。
這時外頭卻報大人回來了。
陸蕪菱只好中斷她的回憶去迎接他。
好在抄手迴廊直通到第三進正廳,一點也不會淋雨。陸蕪菱走過去的時候,羅暮雪也剛剛進來,渾身彷彿從水裡撈出來的,從頭髮到靴子全在滴著水。
雖是盛夏,也是容易受涼的,陸蕪菱忙令旁邊伺候的小丫鬟去取了幾塊大汗巾子,又讓繁絲去準備替換衣服。
小丫鬟捧上了幾塊汗巾,陸蕪菱親自動手去給他擦頭髮,最近他們處得好,羅暮雪也沒有蠢蠢欲動的跡象,陸蕪菱希望目前的生活多維繫一陣子,不介意在這樣的小處不招眼地討好他一下。
羅暮雪低下頭讓她擦,看她踮腳吃力,便微微矮□子,大汗巾渾頭渾腦地罩在他頭上一頓擦,雖是亂擦,力度卻輕柔。水分被吸走,他也不由自主輕快起來。
「大人怎麼不等家裡馬車伕到接了您回來?瞧這濕的。」陸蕪菱一邊給他小心擦拭,一邊嘀咕。
他的長髮意外地黑亮順滑,大約是身體很健康的緣故,竟比自己髮質還好幾分。
羅暮雪雖略彎下腰姿勢不舒服,卻只覺舒心,低聲道:「今日去了京畿練兵,不在宮裡當值,估計你們也不知道,而且下雨前我便已經出來走了半路了。「
陸蕪菱覺得羅暮雪的公事非自己所該過問,輕輕嗯了一聲,道:「途中便沒有避雨處?」
羅暮雪答不出來,雙目望著她,笑了起來。
雙眸明亮,笑容動人。
繁絲走進來時看到這一幕,她家姑娘踮起腳給人高馬大的羅將軍擦頭髮,毫無章法,羅將軍還不以為杵,低頭彎腰給她擦。
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大人,姑娘,坐下來不就好了?要不咱們回房去擦洗更衣吧。」
確實也不能在廳裡更衣,羅暮雪和陸蕪菱對視一眼,都有些笑意,又有些不好意思。
三人回到羅暮雪住的東廂,繁絲已經準備好從裡到外換的衣服,羅暮雪要進盥洗室換衣服,看看二人,道:「菱角兒來幫忙,繁絲,你先出去。」
二人一怔反撲——獸到擒來。
羅暮雪素常真正更衣時,並不用婢女幫忙,此刻卻叫陸蕪菱幫忙,這也太……
是以陸蕪菱主婢二人都僵住了,互相對視一眼,繁絲便想鼓起勇氣開口,羅暮雪卻在她開口前揮了揮手,道:「出去吧。」
羅暮雪治軍日久,甚有威儀,繁絲竟不敢再說什麼,暗暗歎了口氣,留戀地看看陸蕪菱,應了「是」,舉步出了門。
不過,她不是錦鯉,自然不會幫他們把門關上。
羅暮雪看她故意不關門,皺皺眉,又有些好笑,轉身對陸蕪菱說:「你這婢女倒是一心為你著想。」
陸蕪菱抬眼看他一眼:「繁絲與我情同姐妹。」
羅暮雪走進盥洗間,叫她進去。
盥洗小間專門隔出來,裡面鋪著青磚,一處金邊描畫恭桶,一處是酸棗枝木花盆架,上面擱著粉彩鯉魚盥手盆,窗戶極小,光線甚暗。
陸蕪菱頭皮發麻,但羅暮雪又沒有那等表示,這樣退縮了,只恐兩人又鬧僵,只好硬著頭皮挪過去,動手幫他寬衣。
濕漉漉的外衫卻是要快些剝掉才好。
裡面中衣也全濕透了。
陸蕪菱卻是不能再動手。平日裡羅府的丫鬟,幫羅暮雪更衣著衫也僅限於外衫甲冑而已。
羅暮雪看她低頭,已經雙頰泛紅,心中一軟,道:「罷,我自己來吧。」
陸蕪菱如釋重負,轉過身去,等他自己換好中衣。
羅暮雪看她轉身,腹中好笑,自己動手,利利索索換好中衣,故意道:「好了,轉身罷。」
陸蕪菱轉過身,連耳朵都紅了。
羅暮雪心中便似有一團柔軟的事物塞著,又似有蜜糖般的東西浸泡,復又加上無數細細的爪子輕撓,忽上忽下,難以排遣。
他突然想起,從已經換下的濕漉漉的綢衫裡取出了一個奇楠香木做的匣子,匣子不但是如此珍貴的香木所雕,並飾有螺鈿,十分精巧。
陸蕪菱也忍不住動容:「好精細的匣子。」
羅暮雪打開給她,裡面一對耳鐺,各懸三顆夜明珠,雖不大,卻在幽暗的盥洗室裡褶褶生輝,最下面則各是一朵碧綠水潤的翡翠雕的玉蘭花。
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陸蕪菱向來頗喜愛翡翠明珠,這耳墜看著新,也不是炒過的樣子,卻是新打的,樣子也不俗。
「無意中得來,正好和你的翡翠芭蕉一塊兒配著好看。」
陸蕪菱咬著唇出了會神,抬頭道:「身為官奴,著綢戴金俱是違制……」
這話其實沒錯,最早時候,奴婢規矩只可穿布麻,不可戴金。只本朝向來不重規制而已。
這府裡闔府的丫鬟都有或多或少金銀首飾,滿京城俱是如此,之前羅暮雪找回的舊日首飾,她也曾戴,這樣說,卻不過是不欲直接拒絕,勉強尋來的藉口而已。
羅暮雪聽到這裡,臉便一沉。
陸蕪菱看他一眼,知道糟糕,卻又不知該如何補救,只能慌亂垂下眼超級神獸養殖大師。
羅暮雪咬牙道:「這耳鐺可得你歡心?」
陸蕪菱低聲道:「十分精雅。」
羅暮雪冷冷道:「既如此,便收著也好。」說著扔在她懷中。
陸蕪菱接住,胸口幽幽只欲歎息,她其實一點也不想惹怒羅暮雪,可是無論如何,只要她還想給自己留點尊重,就勢必要惹怒他。
這種境況,真是兩難的煎熬。
羅暮雪眼睛裡猶有怒火,盯了她半日,突然伸手,一把攬住她。
陸蕪菱受了驚嚇,一時竟不知道掙扎,羅暮雪雙手挾住她腋下,輕鬆用些力,便把她提起,一下放在小窗口下面一張放些梳洗之物的琴凳般的窄案上。
陸蕪菱被他這樣提起,又被迫坐到案上,如何不驚慌,欲待掙扎,羅暮雪已經逼過來,躋身在她雙腿間。
一張俊面直貼在她面前寸許,仍是一臉惱怒,雙目卻晶亮逼人。
開口欲責她,卻覺已是無言,直接便將嘴唇貼上去。
陸蕪菱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他強吻,上次自盡前為了哄他,還曾佯作自願,兩人唇舌相交,還頗有些溫柔小意,可這次被他如烈火般攻城略地,還是有些驚慌失措。
幸而他手只是緊緊箍住她腰肢,不曾亂摸。
陸蕪菱背被他擠得緊緊貼住牆壁,退無可退,臉被迫仰起,張開嘴承受他。
他肆如狂風烈火,令她無從喘息。
陸蕪菱想到他若想強要自己,終究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最近因他溫柔,以禮相待,竟自慢慢忘了這些,而自己,終究不能次次尋死,他已有了防備,自己早晚要被他得了手去。
便有些萬念俱灰。
羅暮雪鬆開她,看著她已經微微紅腫的櫻唇,又愛又痛,又見她未曾流淚,卻只見愴然的模樣,終究不忍相逼,只恨恨道:「你真是無情無心!我縱然……」
陸蕪菱雖自己灰心,卻也察覺出他進退兩難的煎熬,便覺心中一軟,又恨不起來。
羅暮雪對自己,也算得上很好了。
只覺得造化生人,偏偏弄出這許多情境來煎熬人,實是不堪……淚珠兒便慢慢滾落下來。
羅暮雪看她落淚,直視他的眼神中卻並非憤恨恐懼,而是有些無奈悲傷,也慢慢熄了一肚子的綺念,慢慢放開她,歎了口氣,伸手替她擦了淚,將她抱下來。
陸蕪菱只覺雙股站站,站都站不穩。
虧得他一隻手堅定有力,半攙半攬著她。
他越是在言行間透露出體貼,照顧著她,她卻越是覺得委屈,已被擦去的眼淚便又落下,扭過頭去,也止不住身子因無聲的哭泣而顫抖。
哭泣間只心裡想,索性他是那樣貪花好色的畜生,自己是一死也好,被他強佔了跟他拼了命也好,倒也利索,勝過如今這樣難以言傳的煎熬。
便越發淚如泉湧。
羅暮雪看著她,卻只以為她是被自己粗暴相待嚇到,才這般委屈,他雖心疼,卻怕她因此拿捏住自己,待要安慰,卻不是那做慣小意溫存的人,只得默默守著她,輕輕撫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