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時候陸蕪菱第一次正式對羅暮雪表達了謝意,神色很平靜,坦然道:「謝謝大人替我找回繁絲,繁絲很能幹也非常懂規矩,我讓她貼身伺候大人好嗎?」
羅暮雪覺得「大人」二字很刺耳,想讓她從此不要叫自己大人,但是知道自己說了也沒有用,不過白白惹氣,便抿起了嘴:「不必。」
陸蕪菱看著他。
「讓她協助你吧,跟你住一起。份例隨便你定。」陸蕪菱現在自己穿衣服問題不大了,梳頭卻是梳不好,有時候自己看了都想替她梳,雖然自己只會簡單幾個髮式,當初母親病重,自己曾天天為其梳頭,手藝比她好得多了。
陸蕪菱內心深處其實求之不得,在這個雖然慢慢熟悉起來的地方,她還是煢煢孑立,形單影隻,只有繁絲,能讓她心中略安。
陸蕪菱現在還住在西廂房,因為養傷之後就沒有人給她準備適合婢女管家的住處,而她也住慣了,雖然西廂房依然無擺設,傢俱陳舊不成套,但是在她住了一個多月之後,已經有了一種女人住久了才會有的溫潤的人氣。
繁絲一進來就開始幫她收拾。
其實她也沒什麼可收拾的,沒有擺設器皿,衣服就幾件,還有一匣子首飾,但繁絲還是努力給她收拾得盡善盡美。
「繁絲,」陸蕪菱想想,淡然道:「你的頭髮還是留著留海好看。」
繁絲眼眶一澀:「可是,姑娘,我……」
「沒關係。」陸蕪菱看著外面庭院上方的天空,「就當被狗咬了,在我心裡,你還是那個繁絲……」
繁絲濕了眼眶。
「還有,不要提方微杜公主太難追。」她轉身看著她,眼神清明,「他只是跟我詩詞唱和的好友知音,並無其他,我對他無意。何況,他家自身難保,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繁絲濕著眼睛道:「姑娘,你……這世道怎這般無情!你和方公子那樣的人,為什麼要受這些罪?那些人卻富貴得勢!」
陸蕪菱「呵」一聲失笑:「繁絲,你怎麼憤世嫉俗了?」又笑道:「自古富貴窮通相連,這樣的事情不知凡幾,我有何德何能,難道上天便非要眷顧我一世平安富貴?」
繁絲歎道:「姑娘,你還笑得出來?」
陸蕪菱收了笑容,慢慢歎了口氣:「我不過是家破人亡的一縷殘魂,能活著的時候變活著,能笑便笑兩聲,何必整日將悲傷掛在臉上心頭。」
她摸摸繁絲的頭,道:「你更加應該好好的。」
繁絲嗔怪地把她的手拿下,道:「姑娘真是的,奴婢比你大兩歲呢,又不是孩子!」說著突然笑道:「姑娘快及笄了呢,我最近給姑娘做了件半臂,姑娘別嫌料子差。」
陸蕪菱突然想流淚。
繁絲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把她買回,也不知道及笄時能不能見到她,卻給她準備及笄的禮物。
繁絲從自己包袱裡珍而重之地拿出來一件單獨拿布包著的薄薄衣裳。
打開布包,裡面立刻流光溢彩。
一件象牙白色的半臂,色雖素,光澤卻很盛。
陸蕪菱看了便知道是上好的蘇錦。
這樣的料子在以前並不稀罕,有時候自己也會賞給繁絲亂絮這樣的心腹大丫鬟,可是對於平民百姓卻是相當貴重的料子。
陸蕪菱略微一想便知道繁絲哪裡來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繁絲看看她,低聲道:「這是我能得的最好的了,姑娘莫嫌棄……」
陸蕪菱連忙笑道:「怎麼會嫌棄?」
半臂的襟,衣角,和袖口繡滿綠色蓮花紋,刺繡分佈多,幾乎佔到整件衣服的六七成,素雅中又滿是精緻華美。
繁絲的針線十分好,也很會配色,果然很得她心。
繁絲卻慚愧道:「若能配深紅色大八片裙就好了,可惜我沒弄到合適的好料子。」
陸蕪菱拉著她手,溫言道:「沒事,咱們可以讓外院管家去買一匹。你也做一身喜歡的。」
雖然她留著銀子是救急之用,但能哄得繁絲開心,也就無所謂了。
繁絲果然開始琢磨樣式配色繡紋。
陸蕪菱這兩天開始下午教羅暮雪。
羅暮雪現在識字已經不少了,不太深的書都能看得懂,典故上差點,他一介武官也不用考科舉,四書五經自然不感興趣,只不過是各種歷史典故詩詞歌賦並各種兵書農書之流。陸蕪菱本也不喜四書五經,女四書,女戒女則等中規中矩之物,這些卻是她所長,自然講得十分好。
而羅暮雪底子雖薄,人卻極為聰明,舉一反三,記性也極好。
陸蕪菱嘴上不說,心裡不免吃驚,又覺得他不過虧在出身而已。
學生聰明,先生總是愛教的,若再有閒情,還可臨幾個字,作幅畫,兩人這兩天便頗為融洽網游之沉默王者。
這一日,羅暮雪讓陸蕪菱教他詩。
陸蕪菱想起他的職業,教他岑參的詩。
要說羅暮雪以往也甚愛岑參的詩句,什麼「邊城寂無事,撫劍空徘徊」,什麼「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都曾誦讀。
陸蕪菱卻獨喜歡「……素多江湖意,偶佐山水鄉。滿院池月靜,捲簾溪雨涼。軒窗竹翠濕,案牘荷花香。白鳥上衣壁,青苔生筆床……」同他細細講了一番。
羅暮雪望著她,倏爾失笑道:「你是因為不曾見過邊寨之景,故而不能解岑公之美,改日我出征,若戰事不急,便帶你同去。」
陸蕪菱怔住。
羅暮雪一向頗為尊重她所長,從未在詩詞文字上反駁她,這還是第一次。
她想了又想,又覺得他所言有理,便誠心道:「好。」想想邊寨走馬黃沙,萬里一空的景致,也胸中頓生出些豪氣,還真想一行。
她自小就希望有一日能如男子般行走天下,足跡踏遍四海。
羅暮雪沒料到她會這般回答,怔怔看著她,最後笑著摸摸她的頭,柔聲道:「有機會一定帶你去。」
心中覺得她比自己往日所想還要可愛。
繁絲就在陸蕪菱的西廂住下了,伺候陸蕪菱一如往昔。她在陸家本是一等大丫鬟,陸蕪菱因為不欲太占羅暮雪的便宜,給她定了二等,月錢八百錢。心中又覺得委屈了她。
繁絲倒不爭多論少,只是那日得了陸蕪菱的話,心中便惦記著要給陸蕪菱做裙子,時間本沒有幾天了,又要裁又要縫又要繡花,她怕陸蕪菱及笄沒有新裙子穿,心中火急火燎。
陸蕪菱無奈,只好請外院的管家派了車馬小廝,又讓她帶了粗使婆子去綢緞鋪買布料。
臨行前拿出那二百兩的銀票來給她,道:「我就藏得這些了,咱們日後都靠它,你去兌二十兩銀子出來買吧,莫忘了給自己也買兩匹做新衣裳。」
繁絲歡喜去了。
到傍晌才回來,一臉興奮,卻是買了一匹深紅色繚綾。
說是繚綾,卻也不可能如貢品繚綾那般華麗,只是略有明暗變化而已,儘管如此,也是民間難得一見,一匹足足要十二兩銀子,這個價錢自然乏人問津,且顏色說老不老,說嫩不嫩,又做不得嫁衣,又沒有花色,繁絲狠狠殺價到九兩買下來了,又花不到一兩銀子買了一塊秋香色蜀錦,一塊薑黃色素羅尺頭給自己做衣裙,回家高高興興跟陸蕪菱請功。
陸蕪菱看了那塊繚綾,卻喜它色正而純,既不奪目炫色,也不帶一絲頹敗老態,點頭道:「繁絲果然有眼光。」
繁絲笑道:「奴婢拿金銀線空繡,定然奪目,又不俗。」
陸蕪菱想想道:「只拿少許金銀線,其餘用赭石色的絲線為好。」
繁絲瞇眼看了半天,點頭道:「倒也是新奇。」
然而繁絲用了不到十兩銀子,交回的銀錢,除了重新寫的一百八十兩銀票,卻只有五兩多碎銀,便是給小廝婆子酒錢,也要不了這許多。
陸蕪菱知道繁絲可靠,不會中飽私囊,卻也奇怪,便問了一句。
繁絲卻漲紅了臉,吞吞吐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