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問顧銘夕:「你找到什麼工作了?」
顧銘夕說:「網吧的網管。」
「你能做麼?」
「能的,媽媽。」顧銘夕笑著說,「老闆人好,只要我做白班,中午還能回來吃飯,工資也是日結的。」
李涵說:「哦……那倒真是一個好人。」
顧銘夕由此開始了他的「上班」生涯,每天早出晚歸,中間回醫院陪母親吃午飯。
坐在天橋上,一開始,他肯定是不習慣的,心裡很緊張,但更多的是一份窘迫。他甚至都不怎麼抬頭看人,只是右腳夾著筆,一張接著一張地畫。他的面前是行人們來來去去的雙腳,偶爾有人在他面前駐足,他不安地抬頭看一眼對方,立刻又低下了頭去。
第一天的上午,他沒有賣出一張畫,賣草編動物的男人姓成,大家都叫他成大炮。成大炮忍不住說顧銘夕:「小顧,你太害羞了,這樣子怎麼掙得到錢,咱們不偷不搶的,靠手藝吃飯,你難為情個啥。有人來看,你得招呼人家啊。」
顧銘夕問:「怎麼招呼?」
「就說,大哥,大姐,買張畫吧,錢你看著給,帶回家給小孩兒看。」
顧銘夕皺眉:「錢看著給?」
「廢話,不然呢?你以為人家到你這兒來買畫,還真的是看中你的畫啊?」成大炮把剛編好的一隻草青蛙丟給顧銘夕,「得了,一會兒有人來,我幫你招呼。」
下午時,有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小女兒經過天橋,小姑娘被成大炮編出來的小動物吸引了,蹲在他面前興致勃勃地看著。年輕媽媽也不趕時間,就讓成大炮給女兒編個小兔子。付錢以後,成大炮指著邊上的顧銘夕說:「我編著需要5分鐘,你們先看看那小兄弟的畫,小伙子挺不容易的,畫得蠻好。」
顧銘夕已經畫出了好幾張水粉畫,大部分都是小動物和植物,造型誇張,色彩絢爛,年輕媽媽看到他肩下空垂的袖管,問:「這畫怎麼賣啊?」
顧銘夕實在說不出「你看著給」這樣的話,抬頭看著她,低聲說:「小張的5塊,大張的10塊。」
「那我買一張吧。」年輕媽媽掏了一張五塊錢遞給顧銘夕,顧銘夕右腳夾著筆,只能抬起左腳來接,他很小心地不讓腳碰到她的手,年輕媽媽喊自己的女兒:「寶貝,去哥哥那兒挑一張畫吧。」
小姑娘很開心地跑到了顧銘夕面前,挑中了一張小松鼠,她對著顧銘夕咧開嘴咯咯地笑,說:「哥哥,這只松鼠好可愛啊!」
顧銘夕也笑了:「你喜歡就好。」
這是他的第一筆生意,自從開了張,顧銘夕逐漸有了些信心,碰到有人過來,他也會試著招呼他們了。
其實,他心裡是有數的,成大炮說的沒錯,人家會停下來,並不是因為他畫得多好,而是,他們看他是個殘疾人,覺得他很可憐。
曾經的顧銘夕對待陌生人的憐憫總是表現得淡淡的,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人的想法,他的身體狀況一目瞭然,別人同情他,是很正常的事。
他有尊嚴,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只是中國社會的大環境決定了殘疾人的地位肯定要比健全人低。顧銘夕只是一個人,他無力改變什麼,能做的,只是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好好地活著。
成大炮預言的沒錯,顧銘夕每天真的能賺到200塊錢,因為他時常能碰到大方的人,花50塊、甚至是100塊買一張畫,顧銘夕想要找錢,對方都不會要,說:「你留著買顏料好了。」
有時候,顧銘夕會停下筆休息片刻,天橋上沒有遮擋,他背脊靠著天橋的欄杆,抬起頭看著天空。
城市裡的天空並不是太藍,灰濛濛的,連著雲朵都不夠潔白。一群一群的鳥兒從他頭頂飛過,顧銘夕想到龐倩,她現在在做什麼?
想她的時候,他就向成大炮學著編小動物,成大炮會編螃蟹,草綠色的小螃蟹,有兩個大鉗子,顧銘夕特別地喜歡。
他用腳編,怎麼編都編不好,他也沒有不耐煩,只是用腳趾小心地夾著一片葉子、又一片葉子慢慢地編著,成大炮花幾分鐘就能編好的一隻螃蟹,顧銘夕用一整天都編不出來,但是他樂在其中,總是微笑著看著那只半成品螃蟹。
李涵手術後還需要進行三期化療,要在s市待到五月,顧銘夕也就在天橋上斷斷續續地擺了三個月的攤。
三個月裡,他碰到過一些麻煩事,比如城管的趕人,小偷的偷竊,路人的刁難,以及突然下雨時的狼狽。
三個月裡,他碰到更多的是讓他溫暖的人和事,這世上總是好心人居多,對於他們買畫的動機,顧銘夕已經不在乎了。畢竟,家裡每個月多了幾千塊錢的收入,對他來說,意義就是能讓自己和母親的日子過得更寬裕一些。
大多數買畫的人在給了錢以後都會好好地挑一張畫,或是等顧銘夕現場畫,然後帶走。但也有少部分人,說起來是買畫,給了錢後卻直接走了,顧銘夕喊都喊不回來。
有一次,他叫住了一個年輕男人:「先生,你畫忘拿了!」
那人回頭說:「算了,我不要了。」
顧銘夕站了起來,說:「你要是不拿畫,我把錢還給你。我是做生意,不是要飯。」
那人一臉的不高興:「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啊!」見顧銘夕還要開口,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你不要說了,我趕時間,你把畫給我吧。」
他隨便拿了一張畫,轉身就走,顧銘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在走到天橋樓梯口時,他一揚手,把那張畫丟了。
畫紙隨著風飄下了天橋,慢悠悠地落在了地面人行道上,有個人剛巧走到旁邊,他彎下腰,拾起了這張畫,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後,他抬頭望向了天橋。
徐雙華手裡拿著這張畫,踱步到了顧銘夕面前,他低頭看著這個無臂的年輕人用腳作畫,顧銘夕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露出了靦腆的笑,說:「先生,看看我的畫,喜歡的話挑一張,很便宜的。」
徐雙華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眉目有些疏淡,穿著很普通。他沒吭聲,只是站在邊上看顧銘夕畫畫。
顧銘夕早就習慣了旁人的圍觀,他心無旁騖地畫著,很快,兩隻依偎著的彩色小貓就在他筆下誕生了。
他腳趾夾著筆洗顏料時,徐雙華開了口:「你學過?」
顧銘夕抬起頭來,點點頭:「學過幾年。」
「幾年?」
「將近十年,我9歲開始學畫的。」
「現在多大?」
「21。」
徐雙華又看了看手裡的畫,問:「你這是應試的筆法,你是美術生?」
「啊,不是的。」這個人雖然神情淡漠,但顧銘夕卻覺得不需要提防他,他回答,「我小學裡是在少年宮學,初中以後是跟著一個老師學,老師教的大部分都是美術生,所以畫東西難免有應試的筆法。」
「你為什麼不考大學?」徐雙華一邊問,一邊學著顧銘夕的樣子席地而坐,他盤著雙腿,繼續問,「是因為家裡困難嗎?」
顧銘夕小聲說:「我大學休學了,媽媽生了病,我要照顧她。」
「你爸爸呢?」
「他在外地,他們離婚了。」
「你叫什麼名字?」
「顧銘夕。」
這以後,徐雙華又不說話了,顧銘夕也沒有主動開口,他繼續在畫板上鋪開一張紙,徐雙華就默默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畫。
這一坐就是兩個小時,最後,徐雙華什麼都沒有說,起身走了。
後來的幾天,顧銘夕時常能看到這個中年男人,他們沒有再聊過天,那個人只是站在他旁邊,或是坐在地上,看著他畫了一張又一張。
直到有一天,徐雙華說:「小顧,你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隔了這麼多天,他就對顧銘夕說了這麼一句話,換成別人,肯定不會答應,但是顧銘夕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把畫板背到肩上,背雙肩包時有些困難,徐雙華幫了他一把,顧銘夕說:「謝謝你。」
徐雙華淡淡地說:「不客氣,走吧,我的車在下面。」
顧銘夕怎麼也沒想到,徐雙華居然把他帶到了s市鼎鼎有名的一所美術學院,他更加沒想到,這個外表普通的中年人,是徐雙華。
「您是徐雙華老師?」顧銘夕吃驚得要命,徐雙華是國內有名的油畫大師,平時是s市美院的客座教授,對於自己能和這樣大師級的人物接觸,他心裡很有些激動。
徐雙華很難得地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
「我的老師經常提起您。」顧銘夕眼睛亮亮的,「徐老師,您把我帶到這兒來,是……」
「我要看看你的基礎。」徐雙華說,「有個班的大一生下堂課要畫石膏,你和他們一起去畫。」
顧銘夕就這麼被趕鴨子上架地去畫了石膏素描,他已經有很多年沒畫石膏了,混在一群大一學生裡,他心裡很緊張,最後,他畫得並不好。
顧銘夕能看出徐雙華眼裡的失望,他也知道自己畫得很糟,徐雙華什麼都沒評價,只是開車把顧銘夕送回了天橋下。
停好車的時候,徐雙華對顧銘夕說:「我雖然在美院做老師,但是那些學生都只是學生,不是『我的學生』,我到現在為止,只收過3個學生,一個在上海開工作室,一個在德國留學,一個去了美國發展。我這個人收學生沒有講究,不在乎那些繁文縟節,我講的是緣分,和天分。」
他看向顧銘夕:「小顧,我和你很有緣分,但是,對不起,你缺一些天分。」
顧銘夕下了車,背著畫板站在街邊,看著徐雙華的車子駛遠。
他不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孩了,顧銘夕知道,他也許是碰到了人生轉折的契機,但是卻被自己的不爭氣給搞砸了。顧銘夕心想,剛才的素描並不是他的真實水平,所以,他不應該輕易地放棄,必須再爭取一下。
顧銘夕喜歡畫畫,當年,他不考美術類,是因為他的文化課成績非常好。要考頂尖的美術類院校,顧銘夕至少需要花一年時間專心準備,最後還不一定考得上,萬一沒考上,又耽誤了文化課成績,就什麼都白忙了。
顧銘夕因為這樣一個機緣巧合認識了徐雙華,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個新的方向,在家裡想了一宿,他決定,他一定要去說服徐雙華。
顧銘夕不再去天橋擺攤了,他每天都去s市美院,站在徐雙華的辦公室門口,等上大半天。
徐雙華是客座教授,平時很少在學校,偶爾來一次看到顧銘夕,他很驚訝,心裡卻生出了一種反感。
看到徐雙華,顧銘夕立刻跟在了他身後,他背著畫板,說:「徐老師,我帶了幾張素描練習,您能看一下嗎?」
「你的素描我已經看過了。」徐雙華頭也不回地說,顧銘夕還是跟在他身邊:「徐老師,上一回我沒畫好是因為我很久……」
徐雙華打斷他:「真正有天分的人哪怕幾十年沒動筆,一動筆也會是驚世之作。」
「徐老師……」
徐雙華突然站定腳步,回頭看顧銘夕,幾個月在天橋上的風吹日曬,把他曬得黑黝黝的,一雙眼睛倒是很明亮。他的嘴唇乾燥地褪了皮,徐雙華皺起眉,問:「你來這兒多久了?」
顧銘夕答:「一天了。」
「吃飯了嗎?」
顧銘夕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帶麵包了,中午吃過了。」
「上廁所呢,自己能上?」
顧銘夕小聲說:「我少喝水就行。」
「胡鬧!」徐雙華生氣了,「顧銘夕,別再叫我看見你!」
他氣得拂袖而去,顧銘夕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
幾天後,徐雙華又在辦公室門外看到了顧銘夕,他微笑著說:「徐老師,我把我的工具帶來了,可以自己去上廁所,就是很慢,很麻煩,我也帶水瓶了,今天喝了好多水了。」
「……」徐雙華,「什麼工具?」
「不求人。」顧銘夕咧開嘴笑,「就是癢癢撓。」
兩個人在辦公室門口對峙,一會兒後,徐雙華說:「小顧,你別這樣子,我不是大姑娘,死纏爛打是沒有用的。」
顧銘夕的笑容收了起來,他說:「徐老師,我是真的想做您的學生。」
「為什麼?」
「我……」顧銘夕平靜地說,「我沒有胳膊,找不到工作,我必須要思考自己將來能做些什麼,我不可能在天橋上擺一輩子的攤,我喜歡畫畫,我希望做您的學生,可以真正地學到東西,將來可以靠這個吃飯。」
他說得很實在,但是徐雙華說:「我這裡不是慈善機構。」
顧銘夕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極難看。他胸口起伏了片刻,低聲說:「徐老師,您再給我一個機會,行麼?」
這時,另一個老師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看到徐雙華,說:「徐老師,有個事和您商量,今天寫生課的模特兒突然生了病,來不了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模特,您看咱們是不是把課給調一下。」
徐雙華掃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邊的顧銘夕,突然說:「我認為,殘缺的人體會給人巨大的視覺衝擊力,那群小孩兒畫滿身褶子的老頭兒都快畫厭了,說不定換個年輕模特,能讓他們爆發出創作激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銘夕:「我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裸模,你肯做麼?」
********
顧銘夕站在畫室門口時,一顆心劇烈地跳著。
終於,他用肩膀推開門,慢慢地走了進去。
畫室裡有二十多個學生,都在自己的畫架前進行著寫生準備。有人抬頭看到顧銘夕,眼裡透出了驚訝的目光。
年輕的男人?這真的很稀奇。
但是更驚訝的目光是在顧銘夕身上的浴袍被褪下來後,畫室裡甚至響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
渾身上下,顧銘夕只穿著一條灰色三角內褲,二十多個畫架包圍在他身邊,午後的陽光透過畫室的窗子照了進來,灑在了他的身上。
無數的細小塵埃在陽光下飛舞,顧銘夕靜靜地站在畫室中間,他低著頭,含著胸,胸口起伏得劇烈,一會兒後,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眼裡透出了堅定的光。他慢慢地昂起了頭顱,挺直了腰桿,舒展開了他的雙肩。
他從未在那麼多陌生人面前展露他的殘肩,那骨肉被截斷的地方,有著常人很難見到的傷疤。他動一動肩膀,那兩團圓圓的截肢末端就會相應地動起來,骨頭在皮肉底下小小地蠕動,被縫合在腋下的皮膚緊繃著,還有小小的顫抖。
這時候的顧銘夕很瘦,臉上、脖子和膝蓋下的皮膚很黑,身軀和大腿的膚色卻又很白,整個人黑白分明,看起來很滑稽。
他有一雙修長而有力的腿,有著窄窄的腰和挺翹的臀部,他的肩膀很寬,卻沒有發達的胸肌,這時候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的肋骨。
顧銘夕的臉部輪廓鮮明,五官深邃立體,他的眼神平靜得一點波瀾都沒有,彷彿這畫室裡二十多人的打量絲毫不會打擾到他的心境。
徐雙華沒有讓顧銘夕擺特別的姿勢,他沒有手臂,很難擺出像樣的姿勢。徐雙華只是讓顧銘夕隨意地站在那裡,年輕的男人始終昂首挺胸,站得像棵樹一般得挺拔,他的視線放空,不知望向了何方,在徐雙華輕聲的指導聲和學生們悉悉索索的筆觸聲中,顧銘夕赤著身子站過了一節課。
下課時,徐雙華親自為顧銘夕披上了浴袍,他拍拍這年輕男孩的肩,說:「小伙子,你不錯。」
離開美院,顧銘夕一時間不想坐車回去,他在路邊發了很久的呆,看到了美院門口的一個公用電話超市。
顧銘夕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他挑了個位子坐下,用臉頰和肩膀夾下了電話的話筒,又低下頭,用嘴唇按下了那一串熟記於心的手機號碼。
他沒有把話筒夾起來,而是歪著腦袋靠在桌面上,把耳朵湊到了聽筒邊。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龐倩的聲音在那邊響起:「喂,哪位啊?」
顧銘夕不吭聲,他連著呼吸聲都很輕,龐倩又問:「喂?」
幾秒鐘後,她說:「顧銘夕,是不是你?」
「……」
「顧銘夕!顧銘夕我知道是你!顧銘夕!」她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帶著濃重的哭腔,「顧銘夕,顧銘夕你不要掛電話!你在哪兒啊!這是哪個地方的號碼?你不在z城了嗎?你幹嗎要躲著我啊!你到底碰到了什麼事?你9月份還回去讀書嗎?」
「……」
她終於平靜了下來,溫柔地說:「顧銘夕,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最近可能過得不好,我也幫不了你什麼忙。如果你覺得心裡難受,你就給我打電話,你不說話沒關係,我會說給你聽,你要是不掛電話,我一定不會掛。顧銘夕,你得讓我知道,你好好地活著,好嗎?」
他在心中回答,好。
然後,他掛了電話。
龐倩很快就回撥過來,有人接起電話:「這裡是公話超市……是s市……之前打電話的人?啊,已經走了……沒胳膊?你說什麼胡話呢,你見過幾個沒胳膊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提前一小時更新!
我這兩天實在是太累了,所以,明天早上10點的更新取消,我好好睡個覺,一起合併到下午4點更新6000+
其實我說的奇葩情節,就是,做裸模。本來呢,我是想要全一裸的,但是仔細考慮了一下,改成穿個小短褲了。話說穿小短褲一點都不虐,是吧~銘夕的小麻雀是龐龐的,不給那些學生看,也不給你們看==
感謝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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