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落雲山莊
就在亦辰兩人還在商量時,獨孤情已經單人輕騎,踏著冰雪漫天,一分都不敢耽擱地來到了城南百里外的落雲莊中。
落雲莊,建於三十年前,原本是一位遠嫁勝日的公主的別苑,以備烈焰皇族探親之用,只是,三年前,那個公主病逝,伊人無蹤,於是,這座園子,便徹底地被荒廢起來了。
落雲山佔地極廣,背倚天誅峰,群峰連綿,又因為氣候極好,所以三年前,獨孤情令人修繕一新之後,當成了燕北的據點,還有在燕北的落腳之地。
只是,獨孤情本人,卻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因為他極少留居燕北,所以,這地方,雖然名義是他的地方,可是,這地方,他只是過客,即便遠來燕北暫住,也是居住在他自己的園子裡,這地方,就真的荒廢了……
要知道,這園子,其實也是獨孤情的一塊心病,想當初,千嬌百媚的雲落公主,為了整個烈焰,不得不放棄自己心愛的人,還有父母兄弟,遠嫁雪國,直到最後鬱鬱而終,而她當日的取捨和決絕,即便現在想來,也令人驚心動魄。所以,在獨孤情的潛意識裡,是反對此等政治聯姻的,也正因為如此,在遇到自己心愛的人之後,才有了山河拱手,為君一笑的極端的想法……
當獨孤情手持著若水昨晚還穿在身上的那件狐裘,快速策馬而來之時,在落雲莊的門口,二皇子烈殞天已經在嚴陣以待。
莊門之前,是千樹梅花,而今,正是梅花開放的季節。千種姿態,千種風采,映在白雪之上。嬌艷不可方物,令人一望之下。心醉神移。
落陽西去的霞光裡,白雪映霞,紅梅染血。看遠天,正變幻著千種姿態,紅梅綻出萬種嫣紅。
一襲黑衣的獨孤情,在以遠天晚霞為背景的漫天潔白裡,站在零星而落的梅雨花瓣之中。英姿颯爽,卓爾不群。馬蹄濺起輕雪,在霞光中微微飛揚,獨孤情就在這碎雪淺屑裡翻身下馬。然後一拂衣擺,大踏步地向著大門口的烈殞天走去。
門內,是少年英俊,蒼白瘦弱的烈殞天。他一身淺青色的外衣,雪白的狐裘。眉目之間全是清淺的淡泊的笑意,他甚至好整以暇地微笑著,靜靜地望著獨孤情利落地下馬,好看的眉角之間,終於都現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來。
然後。他笑著站起身來,迎上前去,潔白的狐裘,隨著他張開的手,彷彿一隻迎風的蝶兒一般,對著獨孤情高高地揚起,清眸流轉,眼角含笑,似是歡喜地叫了聲:「皇兄,好久不見……」
看到小自己兩歲的皇弟對著自己伸手,獨孤情英武的眉角之間,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他上前,躲過烈殞天伸過來的手,只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望著他的眼睛,靜靜地笑了笑:「是啊,我們已經好久不見……」
兩兄弟,已經三年未見,此次在他鄉相遇,兄弟之間,雖然熟稔如當初,可是,兩人卻都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保護變成了干預,寵愛變成了束縛,成全變成了傷害,親熱變成了敷衍,就連那曾經相攜著走過的歲月,也變成了記憶中怎麼都抹煞不了的小黑點……
既生瑜,何生亮……
天生英才、年輕英武的哥哥,斯文柔弱,內斂沉默的弟弟,究竟是漫長的時光將他們改變,還是他們改變了自己……
感覺得出獨孤情的冷淡,烈殞天清瘦的臉上,還帶著淡淡然然的淺薄笑意,彷彿剛剛被拒絕的,並不是他,而是一個與己無關的人一樣。
「皇兄,你可知道,我天天都在想你,可是,你一去三年,連信都不多留一封……」烈殞天幾乎是踩著獨孤情的腳步,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說道。
那語氣,那神情,彷彿真的是一個眷戀哥哥的弟弟,彷彿真的是一個情深意長的手足,在向久別的親人,微微的抱怨,細細的傾訴。
獨孤情的腳步猛然頓了一下。
然而,也只不過是一下,他就大步地走了開去。還握著若水衣衫的手漠然地向後揮了揮,獨孤情淡淡地吐出字句:「皇弟,看到你好,我就放心了……」
烈殞天臉上的笑,剎時就凝住了。
他終究不是這個哥哥的對手麼?無論他作了多少的掩飾,無論他背後下了多少的功夫,無論他怎樣的優秀甚至是出類拔萃,可是,一旦到了這個哥哥的面前,自己仍舊還是那個依靠他才能偏安一隅的弱小少年……
對於這個哥哥,他一身是又愛,又忌,又恨。
烈殞天愛他的兄長,是因為母妃早逝,後宮紛亂,他就在兄長的護翼之下,安全無憂地長大。及至他練功不慎,走火入魔,這個身為太子的兄長,還是不離不棄,一直對他照顧頗周。
可是,烈殞天還是恨自己的兄長,恨自己兄長的得天獨厚,恨兄長的明朗耀眼,而他,卻要畢生地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皇弟,你長大了……」感覺到身後的沉默,獨孤情微微苦笑著搖頭。然後徑直來到堂中坐下,眼睛靜靜地望著已和自己同等高度的烈殞天,還有這個弟弟眉目之間的疏落俊朗,還有眸子深處籌謀淡定,決斷冷厲。雖然他不願意承認,可是,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的這個皇弟,真的是長大了。
烈殞天的長大速度太快,快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而他成長之手段更是令人忍不住地扼腕歎息。
就如一棵長在樹底的蔓籐,本來要靠那棵大樹的遮蔭,還有扶持,可是一旦看到了可以攀爬的機會,他甚至不惜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樹頂,不惜用自己帶毒的蔓枝,將那棵大樹。生生地扼死……
聽了獨孤情的話,烈殞天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
他瀟灑地來到獨孤情的對面坐下,潔白的狐裘鋪展開來。彷彿一隻即將迎風飛舞的鶴一般,姿態優雅。卓爾不群……
迎著獨孤情的依舊清澈淡定,不怒而威的眸子,烈殞天忽然靜靜地笑了起來。這一次,淡泊親切的偽裝卸下,他終於都換上了一副成竹在胸,冷然淡定的神情出來。
他說:「皇兄一去三年,這三年。皇弟著實的掛念不已,所以,每日就模仿哥哥的樣子,聊慰思念……」
他說:「三年的時光。足以改變很多,皇兄遊歷列國,博聞強記,但是弟弟,卻還在這宮闈的方寸之地。苦苦地思念……」
他說:「相思日長,時光漸遠,可能當皇兄都已不記得皇弟的模樣時,皇弟卻還記得皇兄你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
烈殞天的話說得很慢。彷彿是凋零的落葉一般,晃晃悠悠,輕輕颯颯,那樣的彷彿是雲淡風輕的輕述,更像是樹端的落紅,秋風一吹,就如雨一般地落下,只留下漫天色彩旖旎的思念。
獨孤情在冷眼望著自己向來最親厚的弟弟,眸子裡沉沉濃濃,深深淺淺。
等到烈殞天終於說完,獨孤情這才揚了揚手中的衣物,冷然說道:「皇弟,這敘舊呢,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是,我得首先看到她……」
「……」彷彿被突如其來的火星灼傷了眼睛,彷彿被漫天飛過的冰屑刺到了肌膚,烈殞天的瞳仁驀地緊縮,陰沉如晚來天欲雪的臉上,過了半晌,才突然逸出一抹冰涼的笑意來。
「皇兄果然是為她而來……」那樣的彷彿刺傷了眼球的笑,在烈殞天的蒼白瘦弱的臉上,彷彿落日鳶尾一般璀璨醒目。
他還在笑,胸口起伏,神情怪異。然後,他終於轉過身去,定定地望著這個自小就呵護自己備至的皇兄,終於都露出了一抹淒慘悲涼的笑。
那樣的笑,更像是遺落在歲月間隙裡的珍貴回憶,他朝再拾揀而起,卻已落滿塵埃。
他笑,他說:「難道皇兄就真的不知道,皇弟這是在給你機會嗎?」
是啊,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因為你的一己之念,朝堂之上,父皇面對諸多指責,其他四國,共同聲討?
難道你不知道,在幾個皇兄弟當中,個個都妒嫉你的得天獨厚,個個都憎恨你的少年英才,所以,個個都想趁這個機會,諸你於死地而後快……
那麼皇兄,三年前滿懷壯志豪情的你,今日究竟是因何而改變?
又或者說,只是因為兄弟間分別日長,所以,就連最基本的默契都已失去……
「我知道……」那樣的慎重的、幾乎是沉重的問話,卻只換來獨孤情幾乎是輕鬆隨意性回答。獨孤情的手,握緊幾乎被揉成一團的狐裘,神色淡淡地答道:「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不能答應你……」
因為知道,所以不能答應……
烈殞天的臉漲紅了,彷彿火烤一般,他蒼白的臉色,也因為忿怒而變得嫣紅,他怒道:「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你聽明白了我的暗示,卻不準備接受我的好意?
為什麼,只有我一人,永遠在河之彼岸,守望曾經歸來,可是,你卻今日才告訴我,歸來無望?
你怎麼能……
要知道,我為你付出幾乎是所有,可是,在你的心裡,卻早已沒有了我的位置……
要知道,紅塵囂浮華一世轉瞬空。你明明知道,在我的心裡,你是最重。可是,卻為什麼,還是要不動聲色地將我拒之門外……
獨孤情忽然微笑起來。
他的笑,依舊的溫厚,淡定,如陽春花開。那樣的笑,帶著一貫的暖意,還有冷醒的執著。他說:「皇弟,人各有志……」
是啊,人各有志,有人愛江山不愛美人,有人世人可做棋子,有人,輕捨千金求摯愛,有的人,卻是江山拱手,為君一笑。
孤獨生活了二十餘年,秋花落盡,春意蕭瑟,那樣的彷彿可以看穿宿命的疲憊,不足為外人道,也從不都不曾有人嘗試著瞭解。
可是,他終於遇到了她。
世事紛擾,人來人去,可是,偶然之間對她的驚鴻一瞥,卻讓他窺見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的、一種絕不為萬物所主宰,我獨逍遙於濯濁之外的冷醒的,堅強的、冷醒的、倔強的、獨尊的、處世態度。一種蟬蛻去拖累,只願抱明月而長終的獨立於遺世之外的淡然、還有豁達……
於是,百世紅塵,花開花落,他願意執她的手,握住蒼老,禁錮時空,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烈殞天靜靜地注視著自己自小就引以為傲的兄長,臉色一分一分地變得蒼白,內心一分一分地堅硬,直到——
獨孤情的臉上的那一抹近乎陶醉的暖意,彷彿一支流矢一樣,瞬間射中了烈殞天脆弱得只剩下挽留的心臟。
他臉色慘白,頹然倒坐在錦凳之上,過了半晌,才冷著臉說了句:「那皇兄可知道結果如何……」
皇兄啊,你可知道如此做的結果如何?
要麼你我兄弟兩敗俱傷,要麼,你我兄弟玉石俱粉……抑或說,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結局……
如今的你,何其的陌生……
「說吧,你想要什麼——給了別人,我或許並不甘心,可若是你想要……皇弟,我願意成全……」
「那好,多謝皇兄成全……」臉上的軟弱,彷彿瞬間飛過的零雪一樣,就連濕意都不曾留下,烈殞天站起身來,倒背著雙手,幾乎是冷冷地說道:「既然你願意為了那女子背天逆命。那麼,就不要怪為弟的無情……」
「我不怪你,從來都不怪……」獨孤情驀地截斷烈殞天的話,淡淡地說道:「一次性說完吧……」
「我要的東西,非常簡單,就是你現在的一切,和將來即將擁有的所有……」烈殞天蒼白著臉頰,眸子陰沉,彷彿一尊亙古不變的白玉雕像一般,他靜靜地笑,然後輕輕地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