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麒麟,你聽得到嗎?」
他開始覺得有些冷,忍不住抱住了胳膊;這是個女人的軀體,但也算高挑了,不過很瘦,短頭髮,穿著白大褂,裡面是黑衣黑褲。廢樓裡很安靜,沒有別人的聲音。
丘荻走出了病房。走廊兩頭都很明亮,因為灰塵多,所以光塵在陽光下緩緩起伏的畫面十分寧謐。
他忽然聽見了鈴聲。這個聲音讓人不禁睏倦起來,忍不住想要就這樣睡下去,回到那個甜美黑暗的世界裡。
一隻溫熱的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帶往黑暗之中。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丘荻,丘荻,聲音遠遠近近。
終於近在耳畔。
丘荻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手電筒燈光。昆麒麟正蹲在他邊上,神色間滿是擔憂,看到他醒來才鬆了一口氣。
「你沒事吧?看到什麼了?」
「杜……舞……」
那時的景象都已模糊了,唯一清晰留存的只有這個名字。他呢喃著,眼前又是那雙纖細的手,以及那個長髮少女。
從軍綠色背包裡滑出的婚紗……
他忍不住有點噁心,昆麒麟拿出了一個小瓷瓶打開了蓋子讓他嗅一下,帶著些刺鼻的甜香一下子就竄進了腦中。這是附子麻黃和艾葉製成的香藥,專門用來驅散陰氣的。丘荻覺得好了些,把在身上被壓皺的西裝還給了昆麒麟。
「我們要去查一下,杜舞是誰,和303病房有什麼關係。」他說,「我還看到……咳!咳咳!」
話說到半途,他忽然覺得喉頭一緊,電似的麻痛竄過神經。昆麒麟皺著眉頭,將他的衣領拉下去點,說,你脖子上有東西,我們出去再說。
丘荻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剛才的痛一閃而過,他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有什麼,就將手機的前置攝像頭打開——白色的手電光下,一條黑色的印記纏在脖子上,觸目驚心。
昆麒麟打了車慎微他們的手機,卻打不通,顯示是忙音,「奇怪,他們沒回學校?」
「兩個人手機都打不通?」
「嗯,很奇怪。會不會回道觀了啊……」他打了道觀的座機,等了半分鐘也沒人接。就在他要掛上電話時,座機卻被人接起了。
裡面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的聲音。
昆麒麟聽見是他,略怔了怔,還是說,「謝謝你救了丘荻。」
丘荻的眼神稍稍動了,明白接電話的人是誰。
「你在我們那嗎?……嗯,對,我們快回去了……對,七院廢樓的事情……兩個小孩不見了,曲艷城和車慎微,不知道去了哪,手機打不通……好的,麻煩了。」
他這才掛上手機,揉了揉眉頭,神色間有些糾結。兩個人上了車,丘荻翻下車鏡,查看脖子上的黑印。
「好了,他會去找兩個小孩的,放心吧。」他說,「今天累了,先回去休息?」
丘荻對著脖子上的黑印發了會呆,良久後說,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你想去哪?」
「我家。」
昆麒麟沒想到他會說這個地方。丘荻很久沒回過家了,房子租給了個外籍家庭。但既然他提出了要求,昆麒麟也沒多問什麼。
一路上丘荻都望著窗外,偶爾說起話,卻是關於昆鳴的。
——昆鳴可以說是目前為止最完美的影君,而且本身就是一個大型法器。在最初,昆春君製作他的用意就是防止昆麒麟出現意外,因為用太氣釘強行壓制祖麒麟的煞氣並不是長久之計,總會有某年某月,太氣釘漸漸失去了效力,無論是四支,八支,甚至更多都無法壓抑住祖麒麟的覺醒,就好像人體會出現抗藥性,這是無法逆轉的,只能盡力延緩。()
總有那麼一天,昆麒麟會徹底失去人格,完全成為祖麒麟。但按照目前的情況看來,這會是很久之後的事情,至少在這幾十年裡不會有惡化現象。上一次他在巨門界中拔出所有太氣釘後還能恢復人形,是因為解放的時間不算太長。極限是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又不是模擬考,還能反覆測試的。
在那時情況已經極其惡劣了,他沒有任何的打算和退路。如果不是余椒,那天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去。直到三少自殺,他都沒有和這個人握手言和的機會。十幾年了,他們和兩個孩子一樣置氣了十幾年,為了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關係僵化,每年的年會,三少都要尖酸刻薄地諷刺他一頓,扔個茶杯,削削他面子,但也僅此而已。這個人每個月代替他師父給他生活費,供他讀完了大學,其實仁至義盡。
他不知道兩個人為什麼永遠都像仇家似的針鋒相對,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孽緣,也算熱鬧。
昆麒麟努力不再去想他。他很明白,這是因為愧疚。
此刻,他需要一個能代替昆鳴成為制約自己的人,但是不確定能不能找到。昆鳴所能開啟的那個巨型法器不是人類的身體可以承受的,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影君。
「我原來以為,第三類影君都和昆鳴一樣,可以完全自由活動。」丘荻說。
昆麒麟搖頭,說不是這樣的,影君的質量差別極大,你看到的昆鳴可以說是這個金字塔的頂端。哪怕是第三類影君,也有可能和素體或是半成品一樣,隨著製作人的死亡而崩散。如果製作的好一些,那麼製作人死亡後,它們可以維持形態,但不會有自主活動的能力。從這一點上來說,昆鳴是個完整的人,師叔把所有決定判斷的權利都給了他。
「也就是說,當時昆春君沒有來阻攔的話,昆鳴就不會死,會和我們一起到那個麒麟地宮,然後制衡你和昆門鬼。那樣的話,結局就只有我一個人能離開,昆門就此絕跡。你師叔故意來的的?」
「我覺得不會。如果他為了我和昆門故意將昆鳴逼到玉石俱焚,那他當初為什麼要造一個能制約我的昆鳴?」昆麒麟說,「丘荻,你不覺得昆門鬼之亂儘管犧牲了很多,但是取得了一個最平衡的結局嗎。」
十二元老潛藏的力量被重度打擊,仲裁人之位平安回到了昆門,昆麒麟活了下來,丘荻繼續剔除那些不安定因素……
平衡,就好像修剪樹枝,要將那些突出太多的分支減去,無論它長得好與不好。
比如昆春君和唐幼明,比如昆鳴和余椒。一個完美的平衡總是伴隨著無數犧牲,卻能換取幾十年安定的大局。
「我們一直在樂陽的局裡,以前是,現在也是。」他說,「在他死前,就將死後的局全部定下了。這也是為什麼他急於找到一個代行者。」
「……因為他計算到了自己的死。」
丘荻望向前方。別墅區在深夜中依然燈火通明,卻人跡寥落。這裡是他的家。
他們下了車。丘荻家裡的燈正亮著,應該有人。可是他並沒有按門鈴,而是拿出了地毯下的鑰匙直接開門進去。昆麒麟和他走進屋中,剛一進去,他就明白丘荻有事瞞住了他。
——這個地方完全不像是還有人住的樣子。地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沒有拖鞋在外面,鞋架是關閉的。
「你沒有把房子租出去?」
「……租了,但過了一段時間,我就把它收回來了。」
丘荻換了拖鞋,說了聲我回來了。就在話音落下時,從客廳裡傳來了一聲回應。
「——哦。」
燈光通明的客廳裡,沙發上並肩坐著兩個人影。當昆麒麟看到他們的時候,心重重地墜了下去。
「你是從哪裡找到他們的?」
「秋宮鹿的那個廢棄倉庫——在他被做成影君後不久。」
丘荻走到沙發前,伸出手去,替其中一個人拂去面上灰塵。那個人靜靜坐著,面無表情,只是偶爾晃動身軀,發出無意義的單音節。
昆麒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甚至能感到崩潰。
因為坐在那的兩個人是丘荻的父母。或者說,是他父母的影君。
「……我原以為,完整的影君會和昆鳴一樣。」他伏下身,靠在母親膝頭,「會恢復生前的性格,除了不會生老病死,還會和爸爸媽媽以前一樣……」
昆麒麟將手放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丘荻……」
「我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可是……」
他自嘲似的笑了,面色蒼白。昆麒麟說,你不能這樣,出去吧,我來料理後事。
「不能再……讓他們變回從前了嗎?」丘荻抬起頭看著他,眼中有一種瀕死的希望,帶著微弱得懇求。可昆麒麟只能搖頭、
「……對不起,不可能的。」他說,「哪怕師叔還在,這也是……不可能的。」
他將丘荻拉起來,帶到玄關處,然後獨自回到了客廳。似乎知道他想做什麼,丘荻還想再回去,最後看他們一眼。但只有一聲瓷器碎裂的輕響從客廳中傳來,他整個人顫抖了剎那,如同被釘在了那,終究還是沒有勇氣走出玄關。客廳裡傳來很輕的聲響,大概是昆麒麟在收整,不過經歷了十分鐘左右那個人就出來了,手中拿著一個鐵盒,裡面很輕,晃動時傳出的聲音,像是裝著些沙子。
他將鐵盒交給了丘荻,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