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個人坐在屋裡,秋宮鹿站在外面,一動不動。這個人現在已經是影君了,明明對人沒有任何威脅,我卻還是覺得膽戰心驚。
暖氣吹得人眼前發困,唐小姐摘下了手套,目光落在旁邊的德國紅茶機上,又轉到了地上亂轉的掃地機器人上。我搬進來之後添了一堆東西,和這間屋子挺不搭的。
「我姓唐,叫唐林霜。」她說,「閒話不多說,我們來談談這筆交易。你寫一封信,白紙黑字,發毒誓。我救出昆麒麟,你就要能說服他退出仲裁人之爭,讓給我弟弟。」
這情景特別像是小學生被同學欺負了家長吵上門來——我也搞不懂了,唐幼明都幾歲的人了,被樂陽坑了還要姐姐出馬。他原本以為有那段錄音在手,樂陽不敢違約,可就是沒料到樂道長一步到位就拉下了余三少,一步棋易仲裁,全程都沒超過二十分鐘。而他遠在茅山,根本沒反應過來。
而唐林霜相比弟弟就利落多了,完全佔據了主導權。而她提出的這個交易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只有一點不確定因素,就是昆麒麟是否真的出不來。
因為這個人還活著,我很確定。那麼就有兩種可能了。
第一種,他在另一個地方,想出來,出不來。第二種,他還在裡面辦事,不是出不來,而是事情沒結束,沒到回來的時候。
如果是第一種,唐林霜就是雪中送炭,要是第二種,我等於坑了昆麒麟。
但這個女的太聰明了,她一定從某種渠道知道了我和昆麒麟的關係,確定我完全不會顧忌第二種可能性,因為憑借我和昆麒麟的關係,哪怕真的存在第二種可能性,我也會毫不猶豫以他的安全為先,答應這個交易。
秋宮鹿已經是唐幼明的影君了,他是很大的情報來源。
我不得不開始做二手準備,也就是當出現第二種情況的時候,我能否立刻把這個交易強制取消?首先,她的目的是仲裁人之位由唐幼明坐上……不,她的目的真的是這樣?
這麼多年當醫生當下來了,看到一個人,尤其是女人的時候,自己就會有些警惕。因為女病人很容易謊報情況,為了各自神奇的理由。當女人說謊的時候,她們已經想好了從這步開始往後十步的退路。
唐林霜不是貓。貓簡直單純得和一張白紙一樣,可是這個人不是。
思索了片刻,我決定先答應下來。唐林霜提出的交易是最太平安全的解決途徑,不答應的話,她很可能會以其他手段達到目的。余棠來過消息了,現在很不平靜,仲裁帶著三十多個人一起失蹤,音訊全無,不知生死,道界隨時可能開始推舉新的仲裁人。那就是另一批腥風血雨了,但和我沒關係。
只要昆麒麟能回來,他們腥風血雨他們的,有緣分還能送我病房裡,和那些植物人做鄰居。
底線是昆麒麟與我的安全,唐家的人可不是信男善女,完事後隨時會反咬一口。其次,我希望能盡力保全仲裁人的位子。
她想要什麼?仲裁人的位子?很好,這個位子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我大可以打包賣給她。但問題是,賣給誰?
「唐掌門……年紀小了些吧?」我望著她的眼睛,毫不示弱,「你身為他的長輩,應該知道,他不一定合適。」
她笑了笑,「你算什麼東西?」
「我算什麼東西——?!」我一拍桌子,連她擱在茶几邊上的玻璃杯一起震了下去,「我告訴你我是什麼東西——昆麒麟不在,這裡我做主,我說了算!少拿他的人命做文章,那麼多年外科了,誰手上沒幾條人命?!」
當看到唐林霜神色中微妙的變化時,我就知道——打中了!
我排掉了她想藏好的地雷,爆掉了她認為最有力的籌碼——昆麒麟的人命我就是不在乎,她帶來這個交易,不是我求她,而是她求我!
唐林霜為什麼會來找我,將希望寄托在救出昆麒麟,由丘荻說服昆麒麟退出競爭上?就是因為她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在那個圈子裡,昆麒麟的影響力其實很大。因為我和他朝夕相處只覺得對方是個普通人,但是在唐家人眼中,這位是昆門掌門,是名正言順的仲裁繼承人。
而通過我不清楚的渠道,唐林霜也確定昆麒麟還活著。她是怎麼知道的?我是通過小麒麟與常溫如確定的,那麼她呢?她還有其他籌碼,這個女人是有備而來的,我絕對不能冒進,否則在自己滿心歡喜以為就要殺出重圍的時候,城門外或許還有十萬大軍等著我。
——我要佔據主導,廢掉她自以為的最大籌碼,逼迫她自己說出來藏著的其他籌碼,盡全力做到信息對等,甚至信息壓制,就好像當年樂陽對唐幼明的那一場一樣。
目標改變,不是用仲裁之位換昆麒麟重歸,而是要用仲裁之位買他的重歸。
「交易可以改變。我不喜歡你弟弟,我不想看他得意,行不行?」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靠上椅背,「你就沒想過,可以換其他更合適的嗎?年紀大些,輩分高些,男女都無所謂。」
現在關鍵是,昆麒麟活著,昆麒麟活著就可能競爭仲裁人之位,而他一旦加入競爭,勝算幾乎是百分之一百。
而我是唯一能說服他放棄的人,我就是那個不穩定因素。肉現在就在自己手裡,拋出去,會引來許多狼。
那麼,唐林霜是不是狼?
不管是不是,假設她是,能養出唐幼明的人家會有什麼浩然正氣。
而她的眼神,也果然變了。宛如堅不可摧的岩石終究出現了裂痕,露出裡面鬆軟的沙土。
「你以為……我弟弟沒有辦法通過其他方式成為仲裁人?」不過三五秒,裂痕就被掩蓋了。她重新恢復了那種毫無破綻的明亮艷麗。
我笑著搖了搖頭,說,唐小少爺有沒有我不清楚,可是你……我雖然不清楚這個圈子有沒有重男輕女的傳統,但是如果茅山想出一個女仲裁,想必也是很不容易、卻很風光的事情。說不定還可以姐弟同堂仲裁,那樣多好。
屋內沉默片刻,旋即她站起身,直接往外走。
「——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不打算繼續交易了?那追不追,留不留?
手指微微扣了扣椅子把手,她走到門口大概需要五秒,五秒裡,我要做出這個決定。
——唐林霜的意思可能是想取消交易,而也可能想做我正在做的事情,逼我放棄籌碼,退為被動。只要我重新被動,就意味著她手裡的籌碼還是有用的。
這個女人沒那麼簡單,她精明,正因為精明,所以必定是後者的可能性。
我不動。
她走到了門口,陽光很好,照得她紅衣如火。
然後,唐林霜的高跟鞋停下了。最後一聲鞋跟碰地。
「唉……」
她歎了一口氣,聲音很慵懶,很好聽。
「那麼,你就等著昆麒麟的死訊吧。」
當她回過頭看到我眼中沒能全部藏住、漏出的那一縷無措時,這個女人笑了,好像狐狸一樣狡詐。
「丘荻,你以為我能救他,就不能殺他?我手上有他活著的憑據,自然也能弄到他已經死了的憑據——記住,你害死了昆麒麟。」
五秒。
她在門口又站了五秒。我們的目光交接了,這是一雙艷麗如火又沉靜如水的眼睛。
女人啊……怎麼就那麼可怕。
我不禁笑了出來。
我說,「那請你也記住,你害死了你弟弟。」
屋子裡櫥櫃裡有一台老式的cd機,旁邊放著幾張唱片和cd。我拿起了當中的一張放進了播放器中,按下了三角鍵。隨後,雖然音質不是那麼心曠神怡,可裡面傳來了唐幼明說話的聲音。當唐林霜才聽到一半的內容時,我很想給她拍張照,記錄下這人現在的臉色。
怎麼說呢,我今天見到了一個豬隊友的神隊長,可惜神隊長強悍,豬隊友依然。唐幼明是一個很喜歡隱瞞病情的病人,他一定不敢告訴自己的家人過去的那些事情,因為和昆門鬼合作用影君試圖謀殺昆麒麟絕對不是什麼風光事情,在唐林霜離開前最後的五秒,我賭了一件事。
——賭唐掌門只告訴了自己家人他被人欺負了,而沒有說他為什麼會被別人欺負。
唐林霜知道多少來自秋宮鹿的情報,有多少通過術法手段得來的情報,對我而言完全無所謂,只要唐幼明給她的情報殘缺就行了。在很久之前為了以防萬一,樂陽復刻了一份錄音存在cd和電腦裡,以備不時之需。
昆麒麟對我而言,是朋友。
唐幼明對她而言是弟弟,對茅山而言是掌門,一旦這份錄音流了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陽光下唐林霜的笑還是那麼好看,意味卻變了。她關上門重新走進來坐下,接著在我右臉甩了個耳光。
臉上很痛,可是自己心裡清楚:這一局,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