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溫如也看到了他,大叫一聲,居然張開雙臂擋在我前面,大概這人真的把我當成後輩小學弟了。
那個人的站姿很奇怪,整個人都不太對勁,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影君,但是他沒有那種腥臭味。但就算是影君這也是一隻瑕疵品影君了,看上去幾乎要報廢了。
他就慢慢走過來,常溫如的聲音都在發抖,「你……你是什麼東西?」
——常老師你自己就是鬼啊!
我差點沒忍住笑出來,不過這個情形也實在是笑不出。常溫如擋在前面,渾身都在發抖,這人生前膽子肯定不大。兩個人一起遇到危險的時候如果一起硬氣的話就會好一些,可如果先有個慫了,氣氛一下子就會悲劇。那個人是長頭髮,散亂著沒紮好,也看不出是男是女,穿著一件黑色道袍。他已經走得很近了,只有三五步距離;我當機立斷推開常溫如,抄起後面那張塑料書桌就衝著他掄了過去。
砸過去時就感覺到了,這是個影君。書桌砸下去還伴隨著瓷器碎裂聲,這個人倒在了地上。是個男人,三四十歲年紀,不認識的臉。
「沒事……就是個人偶。」我看了看邊上已經嚇傻的常溫如,把他拉起來,「我們快點出去吧。」
他點點頭,大概因為驚嚇,臉微微發紅了。當走到樓梯井前,他告訴我,二十七年前,自己在這裡自殺的。
我看他終於肯說,而且肯說實話,便也聽了下去。
「我沿著樓梯井爬到了最高的那層,把繩子綁在了扶手上,然後自殺了……」他苦笑著仰頭看看。樓梯井被煙霧熏得漆黑,從地下一層仰望,就像是一座方形巨塔,「……我挺沒用的。也沒想過爸爸媽媽會怎麼樣……不過那時候我死了,他們反而會好過些。」
「你到底做了些什麼?為什麼和我們說謊?」
「因為……實在很難說出口。我……」他停下了腳步,頭略低著,神色很難過,「……我……和自己的學生在一起了。」
我心裡第一個反應是:什麼啊,就這個啊。
可旋即也想起來,那是二十七年前。那是什麼概念?我還在喝奶,男女談戀愛還要打報告,結婚還要核對成分,男女同事談話還必須開著門。二十七年前,醫院裡的帶教或導師和自己的學生戀愛了,簡直就是千夫所指。
樂陽之前說,他的事情在現在已經不算什麼了。當時我和昆麒麟都沒想明白,現在算知道了。那他真是死的挺冤的,要是放到現在就是一段佳話,擱以前就是天大醜聞。
「她比我小很多。而且說來也挺好玩的……是她先追求我的。」說著,他臉更紅了,露出了一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們就偷偷在一起了,出去吃小餛飩,軋馬路……當年也只能做這些事了。可沒想到被人知道了,然後就……傳出去了。到了最後,我就想,自己的死大概可以結束一切吧。」
我聽他輕描淡寫地說,也覺得唏噓。在現在的人看來這根本就不叫個事,但是在當年就是人言可畏。又安慰了他幾句,不過常溫如說,自己也不覺得什麼了,死前的那一刻反而覺得解脫了。
「至於劉裕香……我認識她。她是腦內科的護士,不過我死前她還沒有成為護士長。」
「她也死了……就在二十五年前,你死後的兩年。」
常溫如睜大了眼睛,有些訝異,但旋即歎了一口氣,「是嗎……」
「你能說說劉裕香的事情嗎?」
「她……如果我告訴你,我很不喜歡她,你會怎麼想?」他說,「當然,她的死和我沒關係,我一直都在一片黑暗中混混沌沌的,直到前幾天莫名其妙摔進了昆麒麟身體裡才醒來……」
常溫如給人的印象真的很好,就是那種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簡直符合世人對於醫生一切美好的想像——我相信這個人活著的時候肯定也是個人緣不錯的醫生。能被這樣的人不喜歡,劉裕香到底做了什麼?
這個話題大概牽扯到他不太美好的回憶,常溫如侷促地搓了搓手,然後說,她嘴很碎。
「啊?難道……」
「對,我和學生的事情……其實她根本沒有看到,只是偷聽到我們倆在辦公室裡隻字片語,然後就傳了出去。所以我……算了,是我不對。」
我說這有什麼不對啊,你們你情我願的,又不是強逼。也就是說,師生戀的事情是劉裕香傳出去的,然後你自殺,兩年後劉裕香就死了,死前還被人把舌頭拽了出來。那麼會不會……
常溫如知道我聯想到了什麼,急忙搖頭,「不會的!不會的……她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我沒和他計較這個。男人麼,戀愛的時候總覺得對方是小天使。其實女人狠起來真的挺嚇人的,說不定學生看到自己老師被流言逼死,於是就起了報復心,將劉裕香給做了。
我們已經到了一樓,外面月色明亮,站在空曠的外面舒服多了。我鬆了一口氣,拍拍常溫如的肩膀。
「行了,常老師。」我說,「人生苦短,反正現在你看電影不用票,看看電影,散散心。如果你想留久一點,就讓昆麒麟給你弄個陣什麼的……我也不太明白啊。反正你別太糾結了。現在是2014年,開明著呢,你那點事擱現在都沒人要說。還有,我想問一下你那學生的名字,她現在還在七院嗎?」
常溫如搖頭,「我不能說。我的死就是為了讓她不再受傷害,如果現在告訴你……我不能說,當年的事情,最好到此為止了。」
那也沒辦法了,常溫如的思想畢竟也停留在三十年前,一時半會想不通的。我也只能拿他的名字去腦外科問,試圖找出當年和他戀愛的那個女學生是誰。
離開了病房樓後,手機也能重新接通了。我打了昆麒麟的電話,那貨咬牙切齒,說自己追丟了,問我有事沒事。
「沒事,而且還發現挺多東西的……」我和他打電話,常溫如示意他先走了。這人現在也算了無牽掛,是該到處走走散心,我揮揮手算是告別,「在焚燬的老樓下面有一間房間,似乎昆門鬼住在裡面,我還找到了他的筆記……」
「行啊你,到哪拿到哪,簡直三光政策,乾脆叫你丘三光算了——哎筆記上說的啥?」
「不太妙,他像是想要再次進入巨門界……」
「再次?!」
「對,他已經進入過好幾次巨門界了,不知道進去幹什麼,而且進入的方式就是用那條魚仙人,用人命進行借貸。反正挺複雜的,很多東西我也看不懂,我現在……」
自己現在站在老病房樓前打電話,兩旁電燈昏暗,就在這時突然齊齊滅了;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陷入了黑暗之中,耳畔是細細碎碎的水聲,濃烈的魚腥味撲面而來。
電話也同時斷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只是拿著手機愣了兩秒不到,訓練有素的神經就給了反應,直接向前面衝出去。身後的水聲不斷追逐,我很清楚被水聲追上是什麼後果,玩命似的往前跑。但是那聲音不依不饒,逼得我一刻不停——這裡又是熟悉的血肉走廊,我在那條魚仙人體內!
就在後面水花聲愈發逼近時,前面的血肉上現出了一個人影。我看到它一下子心就涼了——那個血色的小孩,他又出現了。
我不得不停住腳步,在他面前站住。那水花聲離我不到半米了——
那個孩子伸出手,像是要抓住我。大概是人被逼到了極限,自己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然去抓住了那隻手,將他用力拉了出來。小孩子像是被裹在那一層血肉薄膜裡,被往外拉的部分已經露出了正常的膚色。我整個人都抱住了他,等水花裡的東西竄出來。
要死一起死!
我蜷縮在地上,死死摁住了那個小孩。伴隨著一聲咆哮,水花裡躍出了一條巨大的黑影。
「你……」
他看著我的眼睛,嘴唇微微開合。
「不該那麼傻的。」
咆哮聲中,我只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整個人被用力拽向了地面下的水波中,那個孩子就在我懷裡,被一起拽了進去。地面下的世界就是一潭黑色的水,周圍似乎還有些人影在隨著我們一起漂浮。我們向下沉去,那種疼痛讓我慘叫出聲,黑水灌入口中肺中,淹沒了所有的聲音。
懷裡的孩子似乎在笑,他頭髮很長,像海藻一樣將我捲了進去。
而我原本應該什麼都聽不見的耳畔,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這個人在笑,笑得很歡喜。
「——春君師弟,你帶了誰過來?」
黑暗之中,一張雪白的人臉浮現在我的面前,微微含笑。這張臉很美,任憑誰見到了一次就不會忘記。
這是昆慎之。
我呆呆地看著他,已經完全無法思考了。為什麼會在這裡看到他?這……
而那個孩子已經從懷裡掙脫了,黑暗中,他們倆浮現在上方,都看著我。
「你是來找昆門鬼的嗎?」昆慎之拉住了我,手無比溫暖,「現在你找到啦……」
接著,他用力把我向下推去;周圍的水已經消失了,只有空洞的黑色空間;我飛速向下墜去,狂風內只能聽見一句已經碎散的話。
「——我就是昆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