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問都沒問我一句,兀自就走向了急診樓的那條急救通道,不愧是我看中的紅領巾。
急診樓裡滿滿當當都是人,突然出現了一個道士,人群自動分開出一條路。
但讓人不舒服的是牆壁上密密麻麻爬著的女蟹。大多囤積在陰影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們即將走到通道那的時候,走廊那頭又推來一張搶救床,上面是一個老人。果然,蟹群像見了血的鯊魚一樣隨之而動。
就在我以為這次又只能眼睜睜看著的時候,啞巴忽然拍拍我的肩;我咦了一聲,以為他要說什麼,便低頭去看;沒想到下一秒一股巨力摁住了我的肩膀,我整個人都被他摁得斜了下去——就在我眼前,這孩子凌空蹬上了急診樓的天花板,就那麼幾秒鐘他就彷彿是站在了天花板上。接著道袍寬大的黑色袖子鼓動,有什麼黑色的東西從他袖子裡竄出去,刺向了蟹群;啞巴一個急旋,我就見到那片死亡的鬼雲一下子就那些細細的黑影勒住了,動彈不得。他就藉著這個旋身的勢頭飄然而下,穩穩落在地上。
不知道大廳裡是誰帶頭鼓掌的,嘩的一下,掌聲就起來了。
他抖了抖袖子,對大廳裡的掌聲不聞不問,還是那副呆呆的樣子。我這才看到他袖子裡竄出去的是密密麻麻的黑線,不知道有多少根,都被啞巴卷在手指上。那些線打出去後纏成了一張網,把女蟹給困在了網裡。
「草!別在這啊!」我一把拉住這個小傻子就往旁邊的安全通道那躲去。樓梯井裡有兩個男的在抽煙,突然看到一道士和一個醫生進來,手裡的煙都差點嚇得掉地上。「別人看得見這些線嗎?」
——要是看得見的話那就太驚悚了。他們看不見女蟹,卻能看見線的話……
啞巴揉了揉手,線很快回到了他袖子裡,而那些女蟹也不見了。()「嗯。」
漢語博大精神,這個嗯到底是贊同還是反對的意思啊?——我真快哭笑不得了。昆麒麟都沒讓我覺得那麼崩潰過。
「走。」他說。
「去看它們死的地方?」
「不。」
這話就不能一次說全嗎——我習慣了那種信息量完整的對話,現在簡直被弄得渾身上下不舒服。「啞……小昆啊,你直接告訴我,現在去哪,幹什麼,你別話不說全啊。」
「它們想回家。」他說。然後又沒聲了,抬頭面無表情看著我。
我徹底沒話說。剛才是一點信息量沒有,現在直接給我來了個信息量爆表的回答——回家指回哪?地府?天堂?還是魂飛魄散?這幾個地方聽著沒一個是我能去的啊。我飛快地總結了一下這啞巴從頭到尾和我說過的可能一百字都不到的話——他說去哪、做什麼,肯定有理由,至少到目前為止都是我能力範圍內的,沒有什麼「你給我現在飛美國買個直升機回來」這種風格的話。「回家」的意思應該不可能是去地府,也許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回家——生前的家。
這的確很簡單。
急診的病人也是有電腦記錄的,我找了間沒人的辦公室進去,開了主任的萬能工號(醫院裡面大多數工號只能在單獨的辦公室用,可主任的工號就是所謂的萬能工號,全科室通用)查了出院狀態的病人。出院分為普通出院、轉院和死亡,死亡那一欄裡面很快就找到了兩個雙胞胎——她們兩個挨在一起,年紀都只有兩歲。我點開了首頁,找到了她們的家庭地址。那是城鄉結合部。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短信鈴聲。屏幕上的推送顯示,是小顧的消息。
——「我很累」。
「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想問問你好不好」。
「我很好。」
我邊跑邊發短信,等再抬起頭的時候,見前面那小哥都跑老遠了,只能收了手機快步跟上去。我們攔了一部出租車,報了目的地。司機一聽要去那,眉頭就皺起來了,而且我們倆這組合,一個白大褂一個道袍,怎麼看都不像正常人。
路上,我就把雙胞胎的事情、包括那次車禍前的事情都告訴了昆鳴。小孩子只是閉目養神,我說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有。直到我說,兩個小鬼是不是惡靈,到處害人的時候,啞巴才緩緩搖了搖頭。
車開的很快,而且路況也越來越寬。我把白大褂脫了塞包裡,稍稍涼快了些。這段路足足開了四十五分鐘,坐到後面屁股都發麻了。等下了車,就覺得空氣都變了,就是那種帶些微涼濕氣的清新氣味。這個地方還不算太偏的,和小城鎮也差不多,能夠看到居民家裡的自留地,裡面都是青青翠翠的菜。現在是下午五點左右了,這裡的居民普遍休息的早,馬路上幾乎看不到有人在晃悠。路邊倒是有乘涼的老人和幾張麻將桌,民居裡都亮著燈,應該都在準備晚飯。
我沿著那個地址找,很快就找到了雙胞胎的家,是一套兩層的小產權房,外面看著挺漂亮的,但其實裡面基本就是個毛坯。兩層樓的燈都是亮的,顯然有人在家。
可我們倆站在屋子前,就互相大眼瞪小眼,沒招了。
——然後該說什麼呢,總不見得去敲門,說是送回走失兒童的吧?不給人家轟出來才怪。加上昆鳴給的信息也實在太少,只說了送回家,現在家是到了,可接下來總不會就沒事了吧?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啞巴卻已經直接走過大門了。
——門沒關。在這地方也不算離奇了,畢竟人口稀少,盜竊案少(也沒什麼好偷的),夜不閉戶也是有的。可是這小孩就這麼走進去了,屋裡燈都亮著,裡面主人都在的啊。
我急都快急死了,想拉住也來不及了,也不敢開口叫。
房子外面是一圈矮牆,帶大門的。走過了這圈圍牆正對的就是一樓正堂了。廳堂廳堂,中國的建築物尤其是民居,都是主次分明的,哪怕屋子再小,都會辟一塊地方出來作為大廳大堂。我直接就看到了屋裡一家三口——他們在吃飯,但畢竟天色昏暗,沒注意到大門外走進來的人。昆鳴沒有進屋子,而是走向了另一頭,直接進了一間沒關門的屋子。我們跟著進去,一看就知道這是哪了——這是廚房。
廚房有兩個門,和裡屋連著的那個門只是布簾門,直接通向外面的門則是木門,上面只有一個小門閂。照明設施是一個小燈泡,燈忽明忽暗的。
而廚房裡,那口大灶十分顯眼。
灶上的大鍋是新換的,木柄還很光潔。如果現在這口鍋和以前那口鍋差不多大小高低的話,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兩歲的孩子有多大我大致是知道的。人在這個年紀已經有一定的移動能力了,就算翻進了沸水裡也應該有能力爬出來才對。這口鍋並不深,它只是大。
不過昆鳴沒理會這個,已經開始安安靜靜地辦事了。我看他掏出了一個細口小瓶,在廚房地面的中間撒了一點東西下去——好像是鹽。
小孩指指我,再指指大灶,意思是讓我靠過去。他手裡的這個小瓶可能是專門為了在地上畫鹽線而設計的,線條十分流暢,很快就畫出了一個半圓形的法陣。看電視劇什麼的,感覺道家法陣應該都是圓的,但他只畫了個半圓。這個法陣的花紋十分繁複,啞巴也沒看什麼參照,就憑空畫,速度超快。
我都看傻了了,乾脆也蹲下來看著他畫。感覺這小孩比昆麒麟靠譜多了,解決問題能力那叫一個強悍。唉,現在的其他孩子……
正想著,門口就傳來女人的尖叫聲。我們倆一轉頭,發現是這戶人家的女主人站在了外頭。我都快不記得她的臉了,才幾日不見,她好像憔悴很多,虛胖,眼角多了紅斑。
要壞事——果然,沒過多久那男人和女兒都來了,氣勢洶洶看著我們。
「出去!」那男的抄起牆角的燒火棍就掄了過來,「滾出去!」
突然之間一聲脆響,廚房陷入了一片漆黑——燈泡碎了。黑暗中只覺得一股風從面前劃過,好像是那男人在亂揮燒火棍;這種時候燈居然壞了,什麼都看不到。
才下午五點多,夏天天黑的晚,怎麼可能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稍微一晃神,那根燒火棍就抽在了肩膀上,生疼;這時邊上有人拉了我一下,真是伸手不見五指,連那人是誰都看不見——這黑暗有點不正常,因為我被拉出去五六米,感覺四周什麼都沒碰到——那廚房有兩平米嗎?
緊接著「啪」一聲,就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拍了拍手,那黑暗頃刻間便散了。隨即襲來的是一種巨大的疲憊——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它,我立刻就倒了下去,渾身和抽筋一樣酸痛,而且自己都能感覺身體在降溫。昆鳴站在我旁邊,表情還是萬年不變的呆滯,他看著我的樣子,連眉毛都沒動,就說了三個字。
「它走了。」
「走了?」我還迷迷糊糊的,有種難以抑制的睏倦將整個人都席捲進去,眼前的昆鳴也變得模糊,「……去哪了?」
他沒回答,只是彎下腰把我扶了起來。這個小孩力氣真的很大,我一米八的個子被一把就架了起來,穩穩當當。沒有過去幾秒,我就已經昏睡了下去。
那一晚上之後發生的事情我並不清楚。我睡得很死,後來才有一個人告訴我,那片黑暗只是鬼遮眼,雙胞胎原來是跟在我身邊的,陣法的作用只是將它們和我分開罷了——這種小鬼很虛弱,只要和人分開,很快就會魂飛魄散。我的虛弱是因為和鬼強行分離的緣故,休息幾天就會好。
只是它們倆最後沒有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