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那天正好是中午,我在午休。
市七醫院醫生的午休時間是十一點到下午一點,事實上大多數人都忙到十二點才停下。醫生是比較珍惜午休時間的,不過遇到家屬或者病人有事那也沒辦法。
大概趴下沒多久吧,有個女的就抱著孩子進了辦公室。那天我留班,留班的醫生午休時間必須留在辦公室,屋子裡就我一個人,不管這是幾床家屬,橫豎都是我的事了。
這應該是家屬——當醫生的都能一眼看出來的人是不是藥代:你就看有那種年輕男女(女的居多),化著妝,穿戴時髦,沒事幹就溜躂在辦公室裡的,八成就是藥代。也有人說哎你這麼說不準確啊,萬一人女家屬也喜歡打扮得齊整些呢?那沒辦法,可醫生就是能一眼就看出來。
這女的不是藥代,打扮得挺乾淨的,長頭髮,長得秀氣。我一看就愣住了。這不是那種特別小家子氣的秀氣,她皮膚很白,五官不算特漂亮,可氣質很好。她懷裡還抱著個孩子,兩歲左右的模樣,我不喜歡小孩子,所以也沒多看。
「現在午休,什麼事?」我衝她點點頭,還笑笑。不是說現在要微笑服務嗎。
女人也不坐下,和其他家屬不太一樣。挺多家屬進了辦公室就不拿自己當外人了,拉椅子的拉椅子翻茶特的翻茶特(茶特就是夾在塑料或者鐵文件夾裡面的首程和醫囑,按理說是不能給外人翻看的),還有的直接摸電腦了。不過她就抱著孩子,有點茫然地站在那。
先說一下現在我待的這個科室好了,大外科,啥意思呢——病床的高輪轉率,巨大的工作量,還有個不太好說的,高死亡率。
我記得我的研究生老闆說過一句話:看一個大醫院的質量,就看大科室的死亡率。這話聽著有些喪心病狂,但的的確確是真話。真話往往不中聽的。原因就是因為你醫療質量高,所以才敢收危重病人,危重病人多了,死亡率也跟著上升。不是每個病房都敢收危重病人的。
所以我看到有家屬來找,第一反應就是出了什麼事。
可這女的就站在那,支支吾吾也不說。你們想像一下那狀況吧,我本身也不是特別熱心腸——在現在這種環境下,世上最熱心腸的人往往做不了好醫生,做久了就瘋了。不是我替同行說話,而是真的就這樣,沒辦法。她支支吾吾,我也沒再問,可又不好意思再當著人家屬的面趴下去,只能打開電腦理理病史。
「那個……醫生,請問一下,張志仁在嗎?」
過了半天,她總算問了。
我一聽是問這個問題的,立馬鬆了一口氣,搖頭。
「——不在。張主任這段時間都沒來上班。」
「不在啊……怎麼會不在呢……」
她聽了,神色愣愣的,抱著那孩子呆立著,過了半晌才出去。我覺得這女人有些奇怪,看那模樣不像是家屬。
但那都不歸我管了。她要找的是張主任,外科的大主任。
這件事情說來也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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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院的外科有三個主任,張志仁是資歷最老的一個,但這人在行內被稱作張老鬼。四十**了,沒結婚,沒孩子,沒一點點私人傳聞。
——更詭異的是,張志仁是睡在醫院裡的。
要說沒私人傳聞這一點可能只是人家比較低調,那麼睡在醫院則顯得有點嚇人了。全七院都知道這件事情,而且在本市的醫療界也挺有名的。
一個醫生當上了外科主任後,總有各種事情,工作吧雖說挺忙,可絕對不至於忙得每晚睡醫院。而且他睡醫院,不睡在條件最好的主任辦公室,是睡在實習生的示教室的(其實就是個小會議室,裡面放了張床,給畢業實習的醫生睡的)。
每天他就蓬頭垢面的,從來不好好打理自己。這也挺瀟灑,沒老婆孩子,媲美程序員的境界。
不過這樣的醫生雖然少,但不是沒有。學醫的人走火入魔的挺多,我還見過一個教解剖的老師,平日裡什麼都不愛,就愛盯著他剛出道時候解剖的那具十二歲小姑娘的屍體。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變態,怎麼說呢,挺醉人的。
所以張志仁這樣的人突然離開醫院,所有人都覺得不習慣。可主任就這麼不見了——有天中午,護士長看到他神色匆忙地走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當時大家以為他是去病房,後來怎麼找也找不到人。
同事當然也聯繫了他手機——這人只有手機,沒有座機啊企鵝啊微信啊……全部沒有,只有一個手機聯繫方式。但是開始幾天是打了沒人接,後面開始就是關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手機沒電了。
你說這算啥呢?說是失蹤吧,可也沒詳細說歸誰管。醫院是沒權力去查的,問了警察,警察說對方已經是成年人了,也不歸他們管。誰也吃不準這是真出事了還是突發奇想要去外地旅遊放鬆幾天。醫生壓力大,外科醫生更是這樣,手術安排繁重,我覺得大概他想通了,決定去蘇州杭州什麼的散散心。
——張志仁失蹤已經有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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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那對母子的事情我也沒上心。經常有人來問張志仁在不在,畢竟是個名醫,腦殘粉多了去了。
大概下午的時候,又有個男的進來辦公室——我印象比較深,下午三點半,是測血糖的時候,他進來,還正好和出去測血糖的大學生撞到了。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這次是真的愣了,因為這男的長得……挺特別的。
——這是種很難詳說的感覺。平常時候看到個人,總能說,這人長得好看,這人長得難看……但有的時候,那些人就真的讓你說不出好看難看。首先這個人很高,非常高,目測有一米九幾了,我一米七八的個子要抬頭看他。一個人如果特別高大,很容易給人特別奇異的感覺,和模特同理。我有個朋友是做模特經紀人的,有次出展,拉我過去玩,我進了後台就嚇了一跳,都是一米八朝上的妹子蹬著十幾厘米的高跟鞋。你看到這種體型的人,首先就很容易模糊他的臉。
這男的一米九左右,瘦高個,穿著件灰色長袖襯衫,黑色褲子。作為一個男人來說,眉眼挺細長的,有些像以前一部日本老電影裡面的男星,名字到嘴邊卻說不出。
然後就是他頭髮。醫生這個行當,裡面的人千奇百怪,但有一點,就是打扮都挺正常的。你說有沒有大夫下班後玩哥特畫著個大煙熏出去裝吸血鬼的吧,保不準也有。但上班時候,眼見都是打扮得中規中矩的。如今風氣變了,女醫生化化妝(不上手術台的話。你要是上台還化妝那就是自己作死了,我們那有個小姑娘,骨傷手術,上台拉線,就畫了個眉毛,下台後被主刀揪著說了半小時),男醫生留點長髮,這倒是可以。可我見過男人留長髮的,就是沒見過那麼長的,到肩胛下角那了。
三點半這時候,正好辦公室又只剩下我一個了。其他人要麼出去收病人,要麼上台,要麼門診。這男的左右看了看,衝我走了過來。
——我第一反應是:藥代。
被媒體渲染的,好多人都覺得藥代只有女的,其實男的也挺多。但男藥代在外貌上分數肯定沒女的那麼高。這男的實在不像家屬,不像醫生。
結果他走過來,拉開我身旁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我看看他。
「你找誰?」我問。
他突然湊近了我胸口,細長的眼睛瞇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不過很快我就發現其實他只是在看我的工牌。
「丘……荻。丘醫生好,我想問一下,張志仁在嗎?」
又是個來找主任的。我回答說,「不在。他最近沒來上班。」
「哦。那我能問問,有什麼人來找過他嗎?」
啊?這算什麼問題啊?我想。
「每天都有人來找他。你問這個做什麼?」
「有沒有比較特殊的?比如說,不像是為了看病來找他的?」
——這倒是有。哪個老醫生沒幾個老冤家的。更別提外科主任了,總有幾個手術出岔子的病人或家屬隔著空就來吵吵鬧鬧。不過他問的這個問題也太詭異,我吃不準這人是幹嘛的。「你問這個做什麼?你是誰?」
他衝我笑笑,還挺友好的,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接過一看,名字叫昆麒麟(估計是假名?),職業是私家偵探。更神經病的是,旁邊還印著一排字,亂七八糟的我沒看,就看到其中最大的兩個字:道士。
我把名片放桌上。他還笑瞇瞇的,看我拿起電話,以為我是幫他去問。
不過聽見我說的話之後,這神經病的臉色立馬就變了。
「——喂,護士台?小劉你去聯絡保衛科,讓保安上來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