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京城已有些寒涼,林安兒穿得單薄,她原想返回去添件衣裳,忽然她看到了板兒。
「板兒,你沒跟著金哥哥嗎?」
板兒是金玖的親隨,金玖在哪兒,他就在哪兒,可今天他卻一個人回來了。
「回小姐的話,大少又去紅楓林了,他說不讓我跟著了。」
紅楓林?金玖沒事去那裡幹嘛?
對啦,板兒說的是「又」,林安兒認識金玖五年了,還是頭一回知道他常去紅楓林呢。
當年他就是在那裡「撿」到的林安兒。
「金哥哥今天不用做事的嗎?他經常一個人去紅楓林賞景嗎?」
「是啊,大少喜歡那裡,即便楓葉沒有紅的季節,他也常去。」
金玖在紅楓林不是會迷路嗎?那次就找不到回來的路了,難道就連迷路都是裝的?
林安兒覺得吧,金玖一定是生她的氣了,這才到當初遇到她的那片紅楓林。畢竟兩人是搭檔來著,她也答應過他嚴守秘密,今天她就不應該想著過生日,如果讓人聽到他們的談話,那就麻煩了。
所以她想找到金玖,和他當面道個歉什麼的。
於是她沒有回去添衣裳,拔腿就往城郊跑去。跑了一陣兒,她才想起來就這樣徒步跑過去,好像是件挺累的事。小荷包裡還有錠小碎銀,她攔了輛騾車,送她來到城郊的那個小山坡。
紅楓林就在這片山坡上,此時正值深秋,楓葉如火,如同傍晚時分的火燒雲,染紅了那一方天際。
她下了馬車,展開輕身功夫向山坡上跑去。遠遠的,她看到了金玖,他站在山坡上,四周是如霞的丹紅,而他的目光看著的地方,卻是遠處的山谷。
陽光透過楓葉灑在他的身上,烏黑的頭髮上似有金色光圈,金玖是越來越好看了,
誰說小孩子不懂事,只是一抹背影,就讓林安兒的小心尖子猛抽了幾下。她原本是來找金玖承認錯誤的,可眼前的畫面太美,她不想打擾,遂躍到一棵樹上,躲在樹椏間看著被楓葉映托中的少年。
「小伙子,你又來了,還沒找到你媳婦啊?」
紅楓林是京城一景,時至深秋風景如畫,常能看到來賞紅葉的遊客。同金玖說話的是位老人,手裡拎著鳥籠子,顯然是這裡的常客。
「找了這麼多年,怕是找不到嘍,死心吧,小伙子,別找了,說不定出了這林子,你就能遇到位好姑娘。」
金玖笑而不語,眼睛依然望向那片山谷。
老人無奈地搖搖頭,哼著小曲向遠處走去。
林安兒對這裡很熟悉,當年為了騙過金玖,順利進入金家做臥底,她和哥哥在這裡轉悠了好幾天,這是做賊的常說的「踩點」。
那時她五歲,哥哥十歲,他們扮成小叫花子,在金家老宅附近出沒,打聽到金玖和林安兒的事,也打聽到這片紅楓林。
隔了這麼多年,她竟然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
紅楓林不但是金玖「撿」到她的地方,更是金玖丟了真正的林安兒的地方。
戲本子上說過,時間會讓人忘掉一切。她不但忘記了當年選擇在這裡遇到金玖的原因,更差點忘記她只是林安兒的替身。
但金玖沒有忘記。
他從未將她這個假貨和林安兒正主混淆,她是他找來代替林安兒的,卻並非是自欺欺人。金玖早就說過,金家需要一個林安兒,所以他便讓她變成林安兒。
林安兒來了,金家便是皇商,驍勇伯府便是金玖的岳家,有了這樣一位出身高貴的妻子,金玖拿回屬於他的一切便事半功倍。
她這個假的林安兒是做給金家和林家看的,卻並非是他的。
他從一出生便在等著林安兒,等了十八年。即使真的林安兒丟了時還不到三歲,但對他來說那都是他等待多年的娘子,他在岳父面前曾經許下諾言,這一生一世都會疼她愛她。
他經年累月徘徊在這紅楓林裡,只為尋找一個在他眼前消失的人。
「你長得不醜,給我當媳婦也不錯,這樣的媳婦,不撿白不撿,我就把你撿回來了。」
「我有沒有問你是誰,為何要上趕著給我當媳婦?你不問你,你也別問我。」
「我是金家宗子,金家榮辱與我息息相當,你來了金家就能做上皇商,那我就把你撿回來嘍。」
「金哥哥再等你六年,六年後咱們就圓房,你快點長大,好不好?」
「你要謝謝我啊,這輩子我早早把你娶進門,你不用再做老姑娘了。」
「我是你的夫君,這一世只能是我來保護你,更何況你只有八歲,讓你跟著我擔驚受怕,已是萬分對不起過世的岳父岳母,我不能再讓你出意外。」
「我從記事起就在等著你出生」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要代她活著,代她去做她沒能做的事。」
以前種種過往全都記了起來,林安兒忽然想起,金玖甚至從未問起她真正的名字。其實在他心裡,她是誰她從哪裡來都不重要,她只是一具會蹦會跳會說話的傀儡,一個替身演員。
林安兒想笑,原來這一世她做的依舊是老本行,她自以為早已成功臥底,而其實她只是他找來的替身。
就在這一瞬間,她感到自己長大了,或許因為她有前世記憶,她本就應比同齡孩子成熟世故,只是她被保護得太好,先有爹爹哥哥,後來又有金玖,他們把她保護得越來越笨,笨到以為被人嬌寵著的那個人真的是自己。
不論楓林中的少年背影有多麼消魂,林安兒也不想再在這裡看下去了,她要離開這裡,還要離開金家。
她想從樹上跳下去,然後再快如閃電消失在楓林深處,就像戲本子裡寫的那樣,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從此和金玖相忘於江湖。
但來不及了,她的身子還沒有動彈,她的眼前便一片黑暗,憑她前世今生聽來的那些江湖經驗,她是被人裝進口袋裡了。
口袋裡面很香,一陣沁人心脾的香味撲面而來,她便沒有了知覺。
八年前就在這片紅楓林中,真的林安兒消失在金玖面前;
八年後同樣在這片紅楓林中,假的林安兒又消失在金玖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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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騾車的車把式還記得那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小姑娘,他從沒見過跑得那麼快的小姑娘,就像一陣風似的跑上了有一片紅楓林的山坡。
金玖平躺到林安兒的床上,他還記得她說那天是她的生日,他粗暴地打斷了她,那被噎進肚子裡的話究竟是想說什麼呢?
金玖後悔沒有讓她把話說完,如果他像過去世一樣,靜靜地聽她說話,然後帶她去看紅毛人的馬戲,那她就不會聽了板兒的話,跑到紅楓林找他。
如果他最近不是心浮氣燥,便不會對她這般嚴厲,她只有十歲,天真無邪,偶爾有些淘氣。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幾個月前他買通了一名歌ji,把他二叔金炳善收攏在石榴裙下。軟玉溫香在懷,被灌得暈暈沉沉的金炳善說出了真相。
多年前他和周氏找了一個江湖人,在紅楓林抱走了林安兒。
那個江湖人姓蔡,是個欠了一身賭債的酒鬼。
金玖找到了這個人時,他蜷縮在賭坊一角,被人打得只剩半條命。
「金家出了兩百兩讓我弄死那小孩,可有人出了五百兩要買那孩子,換作是你,你是弄死她,還是賣了她啊?哈哈。」
「老子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一看就知道那人帶的是人皮面具,他裝模作樣說的雖是京腔,可老子一聽就知道他是江南人,就和抱月樓的姑娘們一個腔調。」
京城的青|樓裡,抱月樓不是最大的一家,但卻最有特色,這裡的姑娘一水的江南美女,吳儂軟語又嗲又甜。
金玖去了江南,視察生意只是托辭,他用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尋找當年買走林安兒的那個人。
他動用了很多關係,花費了大量金銀,找了兩個月,便失望了兩個月。
隴縵還有淡淡的甜香,這是桂花的香味,帳子裡掛著一隻碧紗羅香料袋子,裡面裝著曬乾的桂花,這香味便是從那裡傳出來的。小丫頭喜歡所有帶著甜味的東西,包括桂花。
金玖側過身子,每天早上,他來看她時,她都是這樣側著身子,臉衝著牆,睡得像只小豬。
他看到了那對泥娃娃,江南人叫做大阿福。
這是他從江南給她帶來的,她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對,兩個胖乎乎憨態可掬的小孩,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金玖莞爾,把大阿福放在掌心,仔細觀看。他問過她,這兩個娃娃像不像他和她,她笑嘻嘻沒有說話。
他忽然發現娃娃背後寫著字,女娃娃上面寫的是「小妹」,男娃娃寫的則是「哥哥」。
難怪她沒有回答,她最喜歡這對大阿福,只是因為她想念哥哥。
她的哥哥,那個陽光下的少年。
林安兒已經失蹤整整十天,他找遍了整個京城,甚至暗地裡讓人把二叔打得死去活來,可是這一次金炳善一口咬定,林安兒不是他偷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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