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城連夜帶她飛離了上海,到季家的時候,天剛亮,那邊下了朦朦的細雨,灰濛濛的天,就像誰的心情,蒙了什麼散不去的陰霾。
黑色的豪爵停在季家門前,裡面的人兒探出腦袋,晶亮的眸子有些忐忑。
「就是這裡?」
「嗯。」左城轉頭去看她,「你先在這等我。」
「嗯。」她乖巧的點頭,扒著車窗看裡面。
左城推門下車,似乎不放心,隔著車窗囑咐:「乖,不要亂跑。」
「嗯。」她繼續點頭,心不在焉地看著一處。
左城搖搖頭,眸光深沉,進去。
車裡的人兒看著外面,眉間一點一點蹙起,她伸手,揉了又揉,頭疼得厲害了,搖搖頭,沒有撐傘,她推開車門,朝著門口走去,動作機械得像條件反射。
越往裡走,她眉頭蹙得越緊,這個地方……就好像兒時夢過,醒來又全然忘記。
往左走,一顆年輪經久的香樟盤踞了半個院子,這個季節,香樟只剩枝椏,孤零零的幾片葉子隨著風搖搖晃晃的。
忽然有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而來。
女孩的聲音稚嫩清脆,像風吹鈴鐺。
「我要在這種一棵大大的香樟樹。」
「好。」
看不見模樣,男孩兒生澀溫柔,說話的語速很慢很慢。
女孩又說:「等到來年四五月的時候,開了花,你就採了這花兒給我泡茶。」
「好。」
「還要在這做一個鞦韆,我抱著小黃,你推著我蕩鞦韆。」
男孩笑出了聲:「好,你喜歡就好。」
「汪汪汪——」
那遠遠的記憶了,一隻渾身黃色的小狗,肥嘟嘟地叫喚,瞳子水水的。
這是誰的聲音?
風吹過,枯樹搖了搖,樹下的女人按著頭,額上滲出汗,耳邊鳴叫,嗡嗡得響個不停,那些聲音卻不停不休。
猝不及防地,藏在舊膠卷裡的聲音鋪天蓋地地湧來。
「做什麼?」
女孩兒嗓音好聽極了:「季媽媽說,刻在木椅上的字,時間過得越久,越清楚呢,我不信,便刻來看看。」
「刻了什麼字?」
「你的名字啊。」
「讓我看看。」
「不給,等到我們長大,我們一起來看。」
「好。」
「……」
一遍一遍,那個聲音零碎模糊,卻魔怔得不肯散開。
亂七八糟的聲音一起襲來,腦中像碾過車轍,疼得麻木,她重重撞向那顆孤獨的香樟樹。
「這些到底是什麼?」她抱著疼得發白的臉,眼淚啪嗒不停。
記憶嗎?夢境嗎?還是幻覺?明明陌生,卻又熟悉。
抬頭,她魔怔了一般,走到樹後,蹲下,伸手,細細摩挲。
指腹下,是兩個字,歪歪扭扭,很醜的字體,像孩童的塗鴉。
她怔怔念著:「謙、成。」
那個男孩,喚作謙成,只是那個女孩呢?她怎麼也看不清楚模樣。
為何她會知道,那棵樹下,刻字的地方。
腦中捲土重來,依舊是雜亂的聲音。
「謙成哥哥,謙成哥哥。」
「你慢點。」
「你快點,總是慢吞吞的,小黃都比你快。」
「汪汪汪——」
那通人性的狗兒跟著小小的主人兒,越跑越遠,然後不見了蹤影,什麼也不留。
她抬眸,尋著那些暗影,卻只剩朦朦的雨霧。
樹下已經沒有鞦韆,她緩緩蹲下,抱著雙膝,怔怔呢喃:「夏初,是你告訴我的嗎?」
無人回答,風吹雨簾,染濕了她額前的發。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記憶裡,有個女孩兒,笑盈盈的,露出兩個深深的梨渦,說:「姐姐,那是謙成,是我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記憶啊,從來都是用來忘卻,再用來懷念的,她的記憶散在了天涯海角,像蒲公英的種子,找不到來時路。
因為,她是病人。
兩年來,第一次,她明白了那個詞的寓意:瘋子。
對,她是個瘋子,記憶混亂的瘋子,這是左城對她說的。
她苦笑,起身,背著樹,走遠了。
「江夏初。」
身後是男人的聲音,她頓住了腳,擦著臉上細細水珠,轉身。
是個男人,很好看的男人,自然比不上左城,但是比她自己美,她只能做出這麼的比較。
那個男人三步並作了兩步,幾步便走到跟前,便隔著那一棵香樟樹,問她:「是你嗎?」
她懵懵懂懂的,想點頭,卻覺得不合適,這個漂亮的男人,她不認識,便沒有說話。
「江夏初。」
她一怔,江夏初?為何?他為何會這麼喚她?頭又開始疼起來,她抬眸去看他。
只是那人的眸子深深沉沉的,黑得一塌糊塗,亂得一塌糊塗,她什麼也窺不透,正要再看,身子一撞,便跌進一個生硬的懷抱:「兩年了……我等了你兩年。」
男人輕聲呢喃,似乎慌張,其實她也很慌張,更不喜歡除了左城意外的男人的親暱,下意識就推開他。
男人似乎僵了一下,她問:「你是誰?」
這張臉有點熟悉,可是沒有一點記憶。
難道她又犯病了?女人這麼想著。
突然額上一疼,那男人敲了她的腦袋,語氣十分不優雅:「靠,能不能更煽情狗血一點。」
女人想,還是左城好,最溫柔了,從來不會動粗。
此時,香樟樹後的房子裡,一男一女相對而坐,男人臉色冰冷,眸光挑著,看的別處。
「有多少把握。」左城淡淡問,除了眸子沉陷,沒有絲毫別的表情。
對面坐的是秦熙媛,手裡正擺弄著各種電子儀器,回答:「如果在工作室的話七成,在這——」頓了頓,看向左城,「地點,時間,人物約束,再減去兩成。」
五成,一半的把握,這是一場豪賭。
沉寂了半響,他輕啟唇:「若是失敗?」
「前功盡棄。」頓住,語氣嚴肅,「你最好做最壞的打算。」
「我沒有退路。」唇邊一抹苦笑,「從來。」
房內,陰霾充斥,沉凝得讓人心都揪到一塊。
此時,房外,樹下,相視的兩人,一個皺眉,一個扯唇,一個似笑,一個苦惱。
誰遇上誰?彆扭的戲碼。
「你是誰?」她問。
漂亮的男人,她的確不認識,潛意識裡覺得不好惹,脾氣很大的樣子。
果然,那個脾氣看上去就很大的主俊臉一沉:「你丫的真會裝。」
不用說,這脾氣大的主就是葉在夕那廝。
無巧不成書啊,人與人的關係這麼就是這麼奇妙,就好像葉在夕與季家的微妙。
「才兩年沒見,就把爺忘了?」葉在夕不爽,很不爽,十分不爽,他要不爽,就喜歡一口一個爺。
說這話的同時,葉在夕覺得心裡像有隻貓兒在撒嬌,怎麼撓也撓不到癢處,十分不舒服。
女人眉頭繼續皺著,視線更加灼灼,問:「你到底是誰?」
她想,不是認識,就是錯認,不是她犯病了,就是對方犯傻了,不知怎麼的,特別想知道。
葉在夕的剛才還風情萬種的臉,青了,十分有顏色:「江夏初,別和我開這種玩笑,爺不喜歡。」
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這是這位爺要發怒的徵兆啊。
葉在夕心裡那只撒嬌的貓兒突然狂躁,一個勁地撓,由癢變成了疼,已經不能用不爽來形容。
對方鐵青的臉,讓女人心有慼慼然,還是盡量淡然,問:「你認識夏初?」
從開始到現在,他喊了她兩次夏初,背對著也就算了,現在時正對著臉,她想,她大概可以確定了,對方犯傻錯認了。
近在咫尺的女人一臉淡然,一本正經,葉在夕卻一顆心沉下了,心口那隻貓兒都奄奄一息了,他忽然怒極,像點了一把火:「還有完沒完,玩完失蹤又玩失憶,你當爺是什麼人?」
對方訝然,怔怔不解地回視:「我不認識你。」
如此一頭霧水的表情無疑給葉在夕心頭的火澆了油,蹭地一聲,火冒了三丈。
「你丫說什麼鬼話呢。」怒吼一聲,身後的香樟樹掉了兩片葉子。
她沉默,有些不怒地皺眉,心裡覺得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那人又大吼,一把拽住她的手,俊臉白了:「你丫的說話啊。」身後香樟樹又掉了兩片葉子。
說什麼?鬼話?還是算了。
女人只是皺眉,不說話,有些抗拒男人的拉扯,下意識去拉開距離。
這是一種排斥的姿態,對待陌生人的姿態。
葉在夕心裡那把火滅了,燒了一堆灰燼,堵得五臟六腑都不暢通了。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她變了,從骨子裡變了。
忽然葉在夕想,一定是認錯了。
可是皺眉的樣子,抿唇的樣子,與人拉開距離的樣子,正是那人一貫的姿態。
是她,又不是她……
葉在夕聲音有些發顫:「這次換我問你。」
他看著她靜靜淡然的眸子:「你是誰?」
江夏初……葉在夕在喉間堵了這三個字,說不出來,等著她說。
只是她沉默,什麼都沒有說。沒有說她是江夏初,抿唇蹙眉,只是退了一步。
慌張害怕時,那人便有這個動作。這是江夏初的習慣。
她是她啊……
葉在夕忽然輕笑,無盡苦澀蔓延:「兩年的時間,他把你弄得面目全非了。」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他想罵。
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他想揍。
她聽不懂她的話,眉頭皺得不成模樣,唇都抿得發白。
這個男人為何讓她有種心揪疼的感覺,疼過之後又空落落的,總覺得丟了什麼。
到底丟了什麼?
「呵。」
這天,當真狗血,當真他媽傻x!
「左城啊左城,真是好手段啊。」
咬牙切齒,葉在夕笑得誇張,俊臉不俊了,有些猙獰,她有些怕,條件反射地退了退。
手忽然被擒住,一陣發疼,那人一把將她扯過去,嗓音嘶吼到啞:「你說,你是誰?你他媽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