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不想早晨起來練操、蹲馬步…」
眼前的小蘿蔔頭紅著兩眼,眼淚汪汪地揪著婦人的衣角,漏了兩顆牙的嘴一癟,活像個憋屈的小老太太,終究忍不了,哇地一聲哭出來,「娘…姑母家的阿舒哥哥都是天亮了才起床練功的…爹還抽我屁股!還罵我小兔崽子!您還管不管了…您若不管,阿秋就去找外公和姑母告狀去…這日子阿秋真是沒法過了…」
這小兔崽子哭得個涕泗橫流的,沒個正行。()
揚名伯夫人羅氏極平靜地撣了撣裙裾上那道被小兔崽子拉皺的褶子,兩手一抬,便很熟練把兒子架起來,遞給了紅著一張臉立在廊口外的毛百戶,「…上上回這小子在二門堵我,上回在正院門口堵我,這回有進步,都有法子溜到堂前來了…是教他兵法了?」
毛百戶趕忙伸手接住,頗為羞愧地埋首點頭,「…先讓黃毛拖住我,自己再從狗洞裡鑽進來,再將自個兒的一隻鞋扔在東跨院,然後再繞回來跑到正院…怪我沒看好世子…」
「毛大人也是沒想到這小兔崽子連你這樣的老江湖都能唬住罷了。」
羅氏笑著安撫毛百戶,轉了身,很是愉悅地和兒子互動,「你猜今兒晚上你爹回來,是會打你五個巴掌呢,還是八個?」
阿秋小郎君「哇」地一聲,哭得愈加撕心裂肺。
毛百戶嘴角一抽,這都什麼爹媽啊
「行了。」
羅氏就著絲帕給兒子擦了擦臉,「你爹今兒不能打你,能動腦袋把毛百戶都騙過去,也算有長進。只一點牢記著吧,目標一錯,過程再對也沒用。」
阿秋一下子止了哭。淚眼朦朧地瞅著自家親娘,包子臉一鼓,隨即打了個哭嗝兒出來。
毛百戶抱著小郎君一走。羅氏身後婦人打扮的管事媽媽卻笑起來,湊在羅氏耳朵邊小聲道。「難怪老太爺說您愈發像了伯爺,嫁雞隨雞,老話兒沒錯。」
老太爺是已致仕的羅老太爺。
羅氏愣了愣,隨即也跟著笑起來。
這些年了,學他身上那個無賴樣兒倒是學了十成十。
歡宜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
「頂好的夫妻是相似的,將愛說的和寡言的鐵定過不到一起去,愛吃的和鐵公雞放一起更是八輩子結下的仇敵。你說我也說。你笑我也笑,這才是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麼?
好日子就是,在一塊的時間長了,我便成了你。
阿秋哭哭嚷嚷地說是要遞帖子進宮給姑母告黑狀。聲音那叫一個淒厲,餘音慘慘不絕於耳,羅氏面容帶笑立於長廊之內,心裡滿滿的,裝著的好和美好像快要溢出來了。
「你說。太太當時怎麼就願意將我嫁給他?」
羅氏笑著問,身後的僕從也笑卻沒答話,心裡頭都知道這個問題哪裡需要答案啊。
冥冥之中,本就自有天意。
壯實。
此乃羅大娘子羅宛荇見到賀行景頭一面時,從滿腦子漿糊中蹦出來的兩個字。
太壯實了。
此乃賀行景不經意間撩起袖子端起茶盅喝水時。露出一雙大手和突出青筋的精壯手腕時,在那燒得通紅的腦子裡左旋右轉,唯一循環往復著的就這麼四個字。
至於午膳吃了什麼,聽戲聽了些什麼,羅太太湊在她耳朵旁邊碎碎叨叨又念了些什麼…
她全都不知道。
整個人就踩在雲端,走路膝蓋頭兒都打著軟。
到晚上,馬車「轱轆轱轆」地向前行,她和阿英坐在馬車上回羅府時,阿英小娘子在興致勃勃地規劃著將來,「…等大姐嫁了賀家阿兄,咱們家就和侯爺是一家人了,到時候侯爺來教阿英騎馬射箭都是名正言順的了…哦哈哈哈哈哈!」
七八歲小娘子得意忘形地放聲大笑,笑聲悶在馬車裡,繞啊繞,就在她耳朵旁邊繞,她簡直窘迫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大姐…你臉幹嘛紅得像顆棗啊…」
小阿英湊近過來,悄聲問。
羅大娘子眼波一橫,卻難得地報之以羞赧。
她的臉還在紅啊?
定京城清流世家羅氏的嫡長女真是恨不得把一張臉藏到袖子裡頭去。()
她都嫌棄自個兒丟人了!
說真的,她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壯實的男人!
世間的男人不都應當和她的爹爹羅閣老一樣嗎?
著青色長衫,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坐是撩袍搭膝抬頜舒眉的斯文相,站是右腳在前手扶腰帶的肅穆樣。
偏偏今天這個男人,嗯,不對,小郎君不一樣,生得濃眉大眼,走路虎虎生風,腰桿挺得筆直,絲毫無文人之風骨,甚至連一點讀書人的模樣也沒有。
若說平西侯方祈不說話的時候還能帶上點兒儒將的氣度,那這位賀小郎君,當真是一瞅就明白這是在沙場上舔刀口討生活的…
和爹、和哥哥們、和二叔、和世伯,和她在有限的閨閣時光裡見到的那些男人們,都不一樣。
他喝茶是虎口大張開拿茶盅。
他穿衣裳不穿長袍,穿裋褐。
他說話聲音壓得低低的,聽不出抑揚頓挫來,平得跟一條線似的。
他走在長廊裡,好像能將東邊的光亮全都給擋住。
他…
他是她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個「那樣」的人,好像是來自西北的奇駿揚沙飛塵闖進了錦繡綺羅的深閨紅妝之中,帶著無盡的新奇,還有極淡極淡的期待。
當一對綁了翅膀的大雁擱在羅府大堂裡時,他們這樁婚事才算是真真兒綁定了。
羅家是詩書傳家,興旺了五六代人了,重禮數曉規矩,一家子上上下下雖不敢打了包票說「通身都行得端坐得正」,但相較於京城裡頭那起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所謂「世家勳貴」,羅家當真算是極正派的人家了。
這樣正派甚至帶了些古板的人家竟也願意在考慮三四載後。將女兒嫁給他,嫁到那樣的人家去。
「…說臨安候賀家是個龍潭虎穴也不為過,外頭看上去人五人六。裡頭臭得人不敢仔細嗅…好好的侯爺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撒手歸西之後。一雙嫡子嫡女,一個姨母養一個舅舅養,父家宗族倒撒手不管了…不過也好,這樣長大的哥兒耐得住事,也懂得疼人,方家家教也好,若景哥兒是放在侯府裡長大的。你爹還不定看得上他呢…」
婚事敲定後,母親便日日往小苑來,東說一點西說一點兒,將賀家人那點兒事全講完了。講得模模糊糊的,大抵是賀家本就捂得好,再加之有心人一手摁下不許再傳,傳來傳去便變成,賀家當時顧忌平西侯方祈通敵叛國的名聲。趕在事情懸而未決之前下手將臨安侯夫人方氏毒殺了——怕引火燒身,哪知人不僅回來了還帶著赫赫戰功回來了,人和你一算賬,把自家外甥外甥女全帶走了,賀家這才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是在福窩窩裡長大的。哪裡聽過這樣的醜事。
幼時,親母遭親父擊殺…
她當時模模糊糊中,有些似懂非懂了,行景那低沉內斂的語調。
等蒙上的紅蓋頭被紅漆秤桿一把掀開,她仰起頭來,便正好看見賀行景那張蒙著一層酡紅的黑黢黢的臉。
好乖啊,像只小京巴。
身旁圍滿了人,她險些噗嗤一笑,然後衝口而出。
到底沒忍住。
「你臉一紅,紅的蒙在黑的上面,你的皮膚看起來好像我嫁妝匣子的深褐色…」
至今想想,她那時當真是喝暈了頭,同要相伴一生過日子的夫說的頭一句話竟然是這般傻笑著沒頭沒腦的話頭。
偏偏那人也結結巴巴地接過去。
「…平時不這樣…平時我留鬍子…鬍子一擋,曬再黑也瞧不見…」
男人也傻笑著撓撓頭,像想起什麼,再加上一句,「阿嫵說你不能喜歡,我就給刮了,要是你喜歡我留鬍子,我繼續留著也行。」
「您可甭留!留著鬍子看起來像個老大爺似的!」
男人大抵也喝多了,哈哈哈地朗聲笑起來,搬了個小杌凳陪她坐著。
洞房花燭夜,兩個慫人喝醉壯膽,壯得聊了一夜的鬍子,臨了臨了,等天都快亮了,看見床上鋪的白絲帕這才想起來今兒個是來做什麼的。
上頭放了十五天的假,他們倆就足足嘮了十五天的嗑。
她問什麼,他就答什麼,從來不避諱也不計較。
她選擇將男人少時那段不想提及的過往遺忘,哪知男人卻很坦然地主動談及,「…那時候我還年少,收拾起行囊就敢跟著老蔣連夜策馬往西去,卻將個性軟弱的母親與年幼稚嫩的幼妹獨自拋在那個家裡,大禍釀成,我悔不當初。」
行景的神情始終淡淡的,她卻明白是痛苦教會了他成長。
一開始,或許他們並不是愛,她對他懷抱著好奇與期待,而他對她更多的是要彌補缺憾與擔起責任。
可誰說一開始不是愛,之後便沒有愛呢?
不是所有的陳釀一開始就有那樣的濃香。
責任與愛比起來,有時候責任更重。
行景是武將,是在刀口上舔血討生活的武將,她適應深閨大宅、看書聽風的日子,卻對一大群穿著盔甲鬧鬧嚷嚷地到自家庭院裡要嫂子給做大鍋飯吃的將士們驚詫得眉毛鼻子都快掉了。
一開始還能輕捻裙裾,在這群冒著臭汗的男人堆裡踮起腳尖找空走路,到後來,便漸漸變成看見有將士捧著碗大喇喇地嚼飯吃時,都能撩起袖子中氣十足地吼上一句,「吃飯不准出聲音!不准掉渣兒!以為內院的女孩兒們打掃時不累嗎!」
福建的生活就像它的風又潮又淡,好奇與期待慢慢變成了尊崇與自豪,可承擔責任與彌補缺憾卻逐漸成為男人的習慣。
他們住在軍營裡,來往的都是聲音粗獷的男人,就連將領們身邊的妻室亦是既能拿針又能扛刀的好手。
她的男人是百里挑一的英雄,她又怎麼能拖後腿呢?
管賬、禮待下士、既能抹開顏面又能撐得住場,既然輕聲細語的閨秀沒有辦法適應東南那又急又高的海浪,那近墨者黑的辣子總能夠與她的英雄並駕齊驅吧?
「我最喜歡聽你吼那群兔崽子的聲音。」
——這是賀行景說過最動人的情話。
有風拂過,不遠處已經沒有阿秋鬼哭狼嚎的聲音了,她似乎在長廊裡站得有些久了。
羅氏輕笑著斂頭提裙向裡走去,心裡暗下決心,今兒個男人回來,她一定要對他說——
「我最喜歡你胸膛上的那道刀疤。」
永不磨滅。
深入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