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一場,也該醒了。
其實行昭真心覺得自己早在重生伊始就已經醒了,可重新回憶起那段過去,心尖尖上仍舊像是有柄鈍刀子在一點兒一點兒地痛。
那天晚上她抱著六皇子嚎啕大哭,據蓮玉表達,「我守在巷口外聽您哭跟狼嚎似的,恨不得去把李公公的耳朵給堵住姑娘啊,您和六皇子雖然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到底要成婚了,您也好歹顧忌點兒端莊淑德吧」
她在老六跟前哭得那叫一個眼淚鼻涕飛流直下三千尺,當晚被老六送回鳳儀殿後,連靶鏡不太敢照嗯,還是偷摸覷了覷的,眼睛紅得像兔子似的,眼神迷迷濛濛的找不著聚點,一張臉邋裡邋遢得哭得全是淚痕
嗯,只能寄希望於黑燈瞎火的,六皇子看不太清楚了
再一想,人小顧氏就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嬌弱扶柳的。
由此可見,哭也是門兒手藝,也是得挑人看臉的。
沒生出一張風華絕代、媚態橫生的臉,就乾脆甭學人家的哭功,趁早把淚水憋回去變成汗水,在容忍你的人跟前不顧形象地哭上一哭,別人還能寬容寬容。想跟小顧氏似的逮著個人就哭,然後就心想事成了?
您吶,先把鏡子拿出來照上一照,得勒!啥話都甭說了!
行昭紅著眼被六皇子送回來,方皇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問說了些什麼,也沒問為了什麼哭的,緘默得像極了六皇子的態度。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沒有選擇刨根問底,這讓行昭萬分感激。
其實若是六皇子或是方皇后深究下去,行昭未必不會說,心胸放寬,那只是一場夢罷了,夢裡的悲歡如何敵得過眼前的真實。
大年將至,行景連遞了三道折子想回來參加婚禮。從福建走水路來京,快則兩個月,慢則六個月,皇帝就是想批也沒法子。
行昭成親,行景卻不在,這算是完滿之中的缺憾。
說起來,這是行昭這輩子過的最後一個還能將頭髮披兩縷下來的年節了。她上輩子嫁得晚,方皇后庇護她,擇婿慢慢地選,臨到十七八才嫁出去,打死她也沒想到這輩子竟然十五未到就要嫁出門子了。
大年三十兒,皇帝身子撐不住,家宴就散得早。
方皇后領著行昭回了鳳儀殿,圍坐在炕上吃餃子,鐵定是蔣明英私下裡做了手腳。行昭一咬就咬到了一個包著銅錢的餃子,差點兒沒將牙給崩掉,行昭捂著腮,把銅錢沖方皇后揚了揚,彎眉咧嘴笑。
方皇后邊兒把小娘子一把攬在懷裡,邊笑呵呵地連聲稱,「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我們阿嫵會順順當當地出門子!」
會不會順當地出嫁呢?
有方皇后坐鎮,不順當也會變得順當。
定京的舊俗和江南不一樣,江南風俗是在婚期前一天抬嫁妝和置辦奩俱送往男方家,定京舊俗是擇吉日炫嫁妝。
沒錯,女兒家的嫁妝就是拿來炫耀的,炫耀娘家財大勢大,炫耀家族煊赫富有。十里紅妝,良田千畝,從床、桌、器具、箱籠再到被褥一應俱全,鋪子、錢財再到良田都得置辦下來。家境優渥的新嫁娘完全可以依賴嫁妝富足地過完一輩子。
正房能直得起腰桿挺得起顏面,雖與婚聘文書,朝廷認證不無關係,可只有正室有嫁妝,只有正室才敢挺起腰桿說,「老娘嫁到你們家。連你們家的恭桶都沒用過!」
不取你家一粟一粒,自然能過得理直氣壯。
能讓行昭理直氣壯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在年後從宮中繞了整個定京城進了八寶胡同裡的端王府家門,六司庫裡的最後一抬還沒出去,第一抬嫁妝老早就進了端王府的大門兒。新撥去的端王府內侍搬嫁妝清點、入庫、上冊忙前忙後,忙了整整兩天。
嫁妝一發出去,鳳儀殿後廂的廂房登時空了下來。
沒了人後院後院地跑,空落落的,自詡淡定的新嫁娘行昭這才有了點兒貓爪子撓的感覺。
不是怕也不是惶恐,就覺得捨不得。
旁人說皇宮是天底下血腥氣兒最重的地方,行昭卻覺得鳳儀殿最像家,熟悉的朱漆長廊,夏天拿來糊窗欞的桃花紙、冬天拿來擋風的玻璃罩,一水兒方正端重的黃花木家俱,盛夏的碗蓮,初秋的山茶,咯吱咯吱響的大門
新嫁娘難得的傷春悲秋立即就被忙忙碌碌的現實擊碎。
嫁妝落定了,那陪房是不是該敲定了呢?
瑰意閣滿院子的人得帶去,桓哥兒幫忙找了十幾戶信得過的莊把頭當做陪嫁,管事、賬房都是現成的——賀太夫人把方福留下的人手送了過來,方皇后卻不太敢用,愁了幾天,六皇子解了燃眉之急——推薦了幾個知根知底兒的人手,行昭在旁邊兒另加了個人選。
「臨安侯府的張德柱,是白總管的徒弟,上回哥哥娶親,就是這個小管事給阿嫵帶的路,為人機靈能幹,說話兒句句在點子上,還曉得特意避開賀三夫人,不叫阿嫵與何氏當場打個照面——這個示好是最難得的。」
賀太夫人巴不得行昭和何氏掐起來,這個張德柱卻敢悖逆太夫人之意,如果是賀太夫人特意安插下的一步棋,那行昭也想看看這步棋能幹什麼。
方皇后點頭,把人都退了回去,點名只要張德柱,賀太夫人隔了兩天送來了張德柱一家的賣身契,行昭卻把他調到離定京百里之外的威河莊子上當管事,相當於流放。
行昭身邊兒姑娘家多,見多識廣的管事媽媽沒幾個。
黃媽媽算一個,可人黃媽媽是靠武力值和擅於唱黑臉兒取勝的主兒,可唱管院子管家總得有個唱紅臉兒的吧?
方皇后說了幾次想讓行昭把蔣明英帶出去,行昭態度很堅決,「蔣姑姑跟在您身邊兒多少年了?您捨得,蔣姑姑捨得走嗎?阿嫵是成親嫁人,又不是上場打仗,還得帶著壓箱底的心腹大牌去?您自個兒老老實實把蔣姑姑留在您身邊兒,不為別的,就為阿嫵嫁出去之後,您身邊兒還能有個說話兒的人」
方皇后只好作罷。
悉心瞅了瞅蓮玉與蓮蓉,靈機一動,「兩個丫頭跟在你身邊兒這麼多年,蓮玉快二十二了吧?原先你身邊缺不了人,蓮玉自己也不肯,自然不好嫁,差點兒把好年華都給蹉跎過去了」
行昭一腦門兒冷汗,管事媽媽不好找,方皇后乾脆想把黃花大姑娘直接變成管事媽媽,趕緊開口勸住。
「蓮玉、蓮蓉我沒存下心想留她們,可在宮裡頭該怎麼說親?您也說了跟著我這麼生生死死幾回,人容易嗎?她們兩個的親事,阿嫵要慢慢找好好找,二十二歲怎麼了?人中山侯劉夫人四十歲了還老蚌懷珠呢!」
方皇后笑著拿葉子牌打行昭嘴,轉個背兒就和蔣明英笑說:「這沒嫁人的姑娘臉皮兒薄,要嫁人的姑娘臉皮厚起來,比城牆都要厚!」
找來找去,沒找著,臨要嫁的前兩天,歡宜倒抱著阿謹來了,美其名曰「阿謹來給小姑姑正正心緒」,話兒說著說著就變了主題,「管事媽媽的事兒都先別急,要緊的是一進府得先把府裡頭的錢糧柴米把住,家裡有多少鋪子啊?在河北、山東有多少畝田地啊?每年運來的錢糧都有多少啊?都得弄清楚!」
說著聲兒就低了,「我偷摸告訴你,老六可不是個不通庶務的人,打理鋪子管理錢財,他可有一手!城東的那家大興記雖然是落的杜原默的戶頭,可杜原默不就是老六的人?一嫁過去趕緊把住!當時我就是慢了一步,成了親之後,阿桓跟放了風的犯人似的,花錢那叫一個大手大腳,今兒個買支烏金馬鞭,明兒個再受個騙買回來一對兒廚房柴火堆裡燒出來的『官窯』瓷器,我是氣得恨不得砸了!男人兜裡不能揣錢,每天賞個三五銅板,夠用了!」
大姑姐,你這樣盡心盡力地賣弟弟,你家六弟知道嗎?
婚事如火如荼地準備起來,六皇子從皇城外院搬到端王府去,二月十六日近在眼前,行昭從鳳儀殿發嫁這是有前例可循的——舊朝皇后將宗室女養在身側,養出了感情來直接從宮裡頭發嫁,既給小娘子添顏面,也是給這樁婚事添顏面。婚房自然是在新近修繕好的端王府,六皇子不是太子,沒這個資格在皇城大婚,皇帝要給二皇子體面,二皇子娶親的時候親去豫王府扎場子,可如今皇帝無論是從生理還是心理上,他不願意去端王府給老六壯勢。
行昭一聽皇帝不去,暗自鬆了口氣兒——喜慶場面自然熱鬧,一熱鬧就嘈雜,要是皇帝在大婚場上駕鶴西去,掛著的大紅布幔得立馬扯下來換成白絹,喜事變喪事。
或不捨,或匆忙,或忐忑,或歡欣。
該來的終究要來。
二月十六日,天氣放晴,萬里無雲。
ps:
除夕嫁人,給新年送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