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論君為3
平靜的聲音落在空蕩的屋裡,就像投入寧致湖面的石塊,撲通一聲驚炸,繼而冷凝,漣漪無聲的激盪四散,良久不絕。子漪平躺著的身體突然僵硬,這消息來得太措手不及,讓她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該驚喜還是憂慮。
頓了半響才找到聲音恢復了言語能力,她緩緩的抬起右手罩在小腹上,默默的眼眶便紅了。「確定了麼?」
「確定。孩子很健康,林大夫看過你肩上的抓傷,經歷了那番變動孩子卻沒事,真是萬幸。」握著湯匙的手不斷翻攪著粥碗中的米漿,嵐軒嗓音低沉的回,兩人一躺一圍,明明只隔著半隻鞋階的距離,可他卻覺得那中間橫臥了萬水千山,原還能遠遠的瞭望凝視到彼岸的她,如今卻是再也不能了。視線怔忪的落在不斷畫弧的匙身上,他沒勇氣抬頭看她此時的表情,不管那是喜悅還是難過,他都無法坦然面對。
其實這一刻,他是多想自私的說,他願意待這個孩子如自己親生的一般,好好教育他,陪伴他,讓他有一個和他不一樣的童年,單純而快樂。因為孩子身上流著她的血,所以他願意傾其所有去守護,哪怕將來只是被稱作叔叔,一切也都是極美好的。可……薄唇輕輕的一抿,他苦澀的稍稍揚起嘴角,裡面的痛意深沉的突湧出來,遮蓋了往日從容,讓他慌張無措的像個孩子。
他終究不能那麼做,不能對她的憂愁視而不見。所以他踟躕,他彷徨,在這樣刻骨錐心的情況下,依然淡淡的說道:「等過兩天你養好身子,我就送你回皇城。」語氣好像是在閒話家常,做得天衣無縫,沒有半點破綻。
指尖輕輕一顫,聽著這話本應高興輕鬆,但子漪現在卻沒辦法釋然。她靜靜的仰頭望著床側溫柔吹粥的男子,看見他為自己貧困潦倒,為自己布衣粗食,那樣一副無可挑剔的皇家氣宇,就這樣為了她任勞任怨的埋沒山野,無為一生。可偏偏,她不敢質疑不敢拒絕,她太想念皇城中的那個人,想到癡迷念到瘋狂,恨不得長了翅膀立馬飛到他的身邊去。
等了半晌也不見她回話,嵐軒半掩的睫毛微微輕顫,接著道出的話即向對她說又像是在勸誡說服自己。「赤霞山沒有像樣的大夫,一應藥材也要下山去城裡採買。既然有了身子就要好好調養,怎能再讓你跟著我吃苦?」
不是這樣的。本不是這樣的。
無聲的落淚搖頭,子漪哽咽著不能出聲,投進屋來的驕陽織成了一張細密的網,將她束在其中,怎麼都掙脫不得。
「對不住。本想帶著你出宮過好日子,可沒了皇家陪襯,我除了教書竟沒有拿得出手的,讓你跟著我窩在這兒小地方,著實委屈。還有……」微風一起,屋中的光線就稍變了方向,折射出他眼中的流光,盈盈墜墜。「說過要保護好你,除非命喪再不鬆開你的手,沒想,現在卻要沒志氣的送你回去,白白讓你和嵐宇生出嫌隙。說到底,都是我私心作祟…你……定是恨透了我的。」
端著的粥碗已經涼了,可執著它的人還在機械不停的吹氣翻攪,一刻不停。嵐軒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斜落的陽光映照在他清瘦的容顏上,襯得他整個人幾乎乾淨到透明。
「原來總是不甘。為何嵐宇有阿瑪額娘寵愛,而我卻什麼都沒有。為何他能在宮中肆意怒笑,我卻要看著宮女妃嬪的臉色度日。最後,我想要的一件都得不到,而他卻什麼都有。」落寞的身影靜靜的融在漫天飛舞的煙塵中,沒有分毫刻意,便成畫連詩。他淡淡的提了提嘴角,臉上的神情孤寂鐫刻。「如今想來,原一切就是命。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莽撞爭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但自己不會幸福,還會連累心愛的人一同受累。我怎麼會現在才想通透?」
「嵐軒……」
「罷了,光顧著說這些無用之話,粥都擱置涼了。你且好好休息,我再去盛碗新的來。」逃跑似的奔出那方合屋,突見艷陽的他有片刻遲疑,腳下一頓便跌進了院中半融的積雪中,髒污濺了滿臉滿身。
悶悶的笑起,片刻後整個人蜷縮起來身子止不住的顫抖,此刻,偽裝的淡然堅強終是再繃不住,崩塌的一塌糊塗,瘡痍滿目。
原來,決定送她走,其實也一併將他自己葬送了……
當晚深夜。雪還未全化便淅瀝著下了一場小雨,斷斷續續僵持了三天才漸漸歇止。誰說春雨染新綠。雨停的清晨,方出門便能見院中老樹抽芽,那顏色鮮嫩鮮嫩的,好像孩子的手擾著人心頭陣陣酥麻,暖意無限。
怔怔的站在院中,做臨行前的最後告別。子漪裹著剛出皇城時穿著的厚披,視線中,坐落在赤霞山中的這個小村落寧靜安詳,一同她初來時一般,絕美的好似生在畫中。
「師母,您走了還回來嗎?」呶呶紅著眼睛,嘴唇扁扁的可憐詢問,一個月的時間相處下來,他已完全把她當成了村裡的一份子,她的離去對他來說就像一場災難,似被人搶走了心愛的東西。
心有不忍的彎下身將他緊緊圈進懷裡,子漪輕拍著他的背脊安撫,卻是一直無聲,沒辦法殘忍的給他期許。
「師傅說過,只要您來了就再也不走了。怎麼你們才住了這麼短的時間就要離開了呢?」哇的一下哭出聲來,呶呶委屈的不斷揉著眼,落淚如雨。「你們都騙人!師傅明明說過會一直教呶呶學問的,可昨夜卻跟爹爹說再不回來了!你們都是壞人!」
拍打的手猛地一頓,繼而腦中靈光一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子漪緩緩的起身拿帕子幫呶呶拭淚,一抬頭,便見嵐軒遠遠的從村頭學堂走近,神色淡然臉色卻蒼白如紙。
「都收拾妥當了,準備動身吧!」來時兩手空空,走的時候卻為她妥當的準備了一路所需。她望著他淡淡的對自己笑,鼻頭一酸,方才心中升起的恐懼更甚。
「你還回來麼?」故不在意的打發了呶呶轉身回屋,她拎起較輕的那個包裹跨在肩上,目光輾轉屋中,留戀不捨。
沉寂著良久無聲,嵐軒進門將所有的東西包好背在身上,復將子漪肩上的也一併拿過才輕輕的回:「送你到皇城外,我便回來。」
「哦……」小聲的應了一聲便轉身先出了屋,她低頭一步步走的格外緩慢,剛下過雨的山路並不好走,好幾次她都險些摔倒,可身後默默跟著那人總是在最緊要關頭迎上,扶穩了她便又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