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畫中人
補了又拆,拆了又補,我正瞇眼聚精會神穿針,不想身後突地傳來一片鬼哭狼嚎的慘叫,我手一抖,縫衣針結結實實戳進左手手指頭。
舟行漸緩,我含著手指扭頭去瞧,只見岸上漫山遍野跪滿了人。說是人,一個個又與人不同,非但面目猙獰,手腳也叫行伍中的夜叉和黑白無常拿鐵鐐挨個銬住,身上更是血肉模糊,體無完膚。霎時間,陰風四起,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再壯膽定睛一瞧,血水汩汩流進黑水河,原本墨染一樣的河水被這些人的血一浸,竟染成了深紅色。除了無常夜叉,近岸的一朵觔斗上還站了個尖耳猴腮面孔紫紅的傢伙,著一身官服,我看了十分眼熟。一時分不清他是我家下人貼在門上充充樣子的門神還是我爹那本仙界名錄上所繪的閻王老爺,總之十分凶神惡煞便是了。也不好太細看,當即小心翼翼地屏息背過身去,準備起身先溜回艙內躲一躲,卻見他緩步走出船艙,不疾不徐地來至船頭,背負雙手看著這些人。青色袍衫叫風鼓起,頓時變為華美至極的寬袍廣袖,隨著這些突起的風浪翻飛掀落,彷彿船下不斷咆哮的暗湧。他一現身,觔斗雲上剛剛還滿目威嚴的那位,便嚇得身如篩糠,戰戰兢兢地向他跪倒叩頭道:「小的拜見帝……帝尊。不知帝尊駕臨,有,有失遠迎,小的罪該萬死。」他卻看了我一眼,命道:「先去艙內等我。」話音剛落,就聽兩岸哭聲震天,岸上那些人不顧鐐銬沉重,向他齊齊叩頭如搗蒜般哀求道:「帝尊饒命,帝尊饒命啊……」我仰臉怔怔地望著他,又望望那位正忙著叩頭的神仙,登時精神一振,兩眼換成景仰崇敬之情,連手指頭也不覺十分疼了。
待抱著補到一半的衣裳跑回船艙,正欲站在窗前探頭向外張望,眼睛不經意地一瞥,剛好瞥見書桌上一張紙,就挨著他的書隨意放在筆架前。我甚是好奇地拿到眼前仔細端詳,素白的紙上,他用幾筆淡墨勾勒了一個女子的大致模樣,也同我一樣梳著雙髻,坐在船頭風口裡埋頭縫補衣裳,舟行河上,劃出一道道淺若無痕的水線。因是低垂著頭,所以看不出眉眼,若說與我剛才坐在船頭的樣子有何不同,只這畫上的女子穿的是一身粉色的裙衫,我身上穿的是一身白色齊胸寬身襦裙,裙衫底下露了一截桃紅色的底裙而已。他故意將畫中人著了一層淡粉色,可見,他也同我爹一樣喜歡我穿得更喜慶一些,就像我總嫌他之前身上那件青色衣衫太簡素一個道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畫中的自個,嘴角不知不覺露出笑意,看了半日仍捨不得放下,便乾脆捏了個口訣,將它變成我手掌大小的紙片,再細細對折,揣進貼身的衣袋內。收好小像,心還在咚咚亂跳一氣,我走到月洞門前將門扇打開一條縫,一臉歡喜地再探出頭,果真聽他冷聲道:「閻君好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