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一進門,便正看到兩個惡貫滿盈的縣令正苦著臉查資料。
所謂作惡多端附郭省城,十惡不赦附郭京師,這話傳了好多個朝代;而本朝又加了一句:惡貫滿盈附郭江寧。秦昭見到的這兩位縣令,便是全大鄭最倒霉的上輩子惡貫滿盈的附郭江寧的兩位縣令了。
附郭是很苦逼的事兒,別看有人說什麼縣令是七品芝麻官,這說法不能說沒道理吧,但絕對是很狹義的:對於小老百姓而言,「破家縣令,滅門刺史」這個說法絕對不是開玩笑的。縣令什麼時候是芝麻官?廣義上來說呢,是跟朝廷大員比,而其中比較狹義的一個解釋呢,就有當他們作為附郭縣令的時候。
所謂附郭,那就是縣衙與州、府、省等上級政府機構治所設置在同一個城池裡的時候。比如蘇州府城有元和、長洲、吳縣三縣附郭,這三個苦逼縣令的縣衙就在蘇州城裡頭,想當破家縣令?表開玩笑了!連歸自己管的縣城都沒有好吧,三個縣令分管蘇州的三個城區,平日裡在**oss蘇州知府底下蹲著,頭上還有同知,通判等等等等……這縣令做的,別說破家滅門了,晚飯殺隻雞,搞不好第二天都會有上司問:「聽說你家娘子油燜雞做的不錯,什麼時候請我吃頓飯?」所以人們才說,上輩子作惡多端,這輩子才被罰了做附郭縣令。
當然,這種附郭府城還不算最慘,最慘的是附郭京城,比如祥符縣的縣令還有浚儀縣縣令,這個倆倒霉縣令附郭京師開封。當然,倒霉中的倒霉還屬祥符縣縣令,他自己的縣衙在開封城裡頭也就罷了,位置尤其奇葩,旁邊是京兆尹的辦公處,對面是大理寺。片區裡來個擊鼓鳴冤的都要哆嗦一下,為毛哆嗦?我勒個去這種李太師的大堂哥告白丞相的小老婆的弟弟打了他的二侄子這種事兒是他一個七品縣令管的麼?五品滿地走,六品多如狗,這祥符縣的七品縣令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才在這麼個鬼地方(喂天子腳下啊)負責居民日常事務!這位置那是分分鐘得罪人,一不小心就要被罷官,運氣再糟糕點兒,啥都沒做就被砍了腦袋也不是沒有先例的。
比如二十年前楚王作亂,楚王藏兵的那個片區正屬於祥符縣縣令管轄,更倒霉的是有兩個皇子的住所也在祥符縣,轄區,楚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兩個侄兒砍了,等他被皇帝摁死,事後追究,倒霉催的祥符縣縣令轄區內出現謀逆,還死了倆皇子,這罪過能赦麼?別扯了!祥符縣縣令就這麼順利成章地被砍了腦袋。這位縣令冤枉死了,我了個大擦,一個王爺想逼宮,這玩意是我一個七品官管得了的麼?但有啥辦法,他任內出了這種事兒,不砍死他砍死誰,淑妃跟惠妃死了兒子,哭都要把皇帝哭瘋了,楚王已經被當場射殺沒法再撒氣了,這個倒霉催的縣令被砍頭那是正常的,連他的上司京兆尹都丟官罷職了呢,事關謀逆大事,根本沒道理可講。
所以說上輩子十惡不赦這輩子才附郭京師,這真是一點都不誇張,攤上這個官位,對許多人來講真不如直接辭官回家呆著,總比掉腦袋強。
話說回來,按級別江寧府附郭的上元縣,江寧縣這倆縣令不該是作惡多端麼?怎麼是惡貫滿盈呢?這聽起來雖然比十惡不赦差點,但比作惡多端高級多了啊(喂)!
上元縣,江寧縣附郭江寧府,這倆縣令原本確實應該是作惡多端的級別,這兩個縣的縣令就跟所有的附郭縣一樣,並沒有自己的縣城,只有各自的縣衙,分別管轄江寧府的東西兩區。更倒霉的是,本朝開過沒多久,江寧便鬧了一場亂子,因為水災,流民造反,佔領了江寧,上元縣衙江寧縣衙全都被燒了,等到反民被鎮壓下去,新來的知府帶著一干下屬過來一看,哎呀兩個縣令沒縣衙?那就現在我這裡辦公吧!正好大亂初定,大傢伙兒湊一起工作比較有安全感,再後來,那知府覺得這麼辦公實在方便,還非常節省開支,省去了不少冗餘人緣,就上報了說我們這兒一個城裡要倆縣衙太浪費了,大家都跟著我辦公就挺好。更神奇的是,當時的皇帝不知道那天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就把這麼個明顯違反規定的申請給批准了!兩個縣衙的廢墟就這樣被推平了,原址一個成了書院,一個蓋了倉庫倉庫。
所以大家才說附郭江寧是惡貫滿盈,整個大鄭只有這兩個倒霉縣令連自己的獨立辦公場所都沒有,天天跟頂頭上司混一起。連最苦逼的祥符縣縣令,浚儀這兩個京師附郭縣的縣令,也沒混到他們這個份上,到處都是得罪不起的人也就罷了,還忒瑪跟頂頭上司在一個地方辦公。
當然,儘管在一個院子辦公,不過他們倆還是有自己的辦公室的。可是今天是加班啊。既然都是加班,也不用擔心下頭有什麼慣例性的工作匯報,大家都是為著你過一個目的加班的,索性就湊一起,商量事情也比較方便,當然,真正覺得方便的人,恐怕也只有江寧最大的boss,江寧知府秦節。
秦昭沒想到居然連這裡都這麼多人,門口的桌邊坐著倆縣令,屋裡還有幾個辦事人員站在書架跟前整理資料。她的父親則坐在正中央的大桌子上皺著眉毛看案卷,這會兒她也覺得不好意思了,跟秦節問了好,然後又同兩位縣令打招呼:「柏伯伯,薄伯伯好。」她不打招呼還好,一打招呼,兩個縣令的臉色更苦逼了。他們倆的姓發音本來就一樣,平日裡也就罷了,要是趕上別人叫伯伯,那簡直是沒法形容的糾結。兩個擁有發音相同的奇怪姓氏的倒霉傢伙苦逼地湊到了一起,然後淪落到最苦逼的地方做附郭縣令……人生之灰暗莫過如此,不過每每看到對方總會有點安慰:總算有人跟我一樣倒霉。
上元縣令姓薄,江寧縣令姓柏,兩兩個人都四十出頭了,故而秦昭叫他們伯伯。這兩人其實挺喜歡秦昭的,這麼小的小姑娘(看起來才七八歲==+),記性極好,說起來這才是第二次見面,上次見面,還是秦節三個月前剛到江寧的時候,眾人在城外迎接秦節,進了府衙後,秦節把一雙兒女給這些同僚下屬介紹了一圈,就只掃了那麼一眼罷了,想不到時隔三個月,這孩子居然還記得他們兩個——他們倆今天因為是休沐日,並沒有穿官府,可見秦昭是當真記住了他們的長相身份。
柏知縣為人圓滑些,見秦昭這般,便也笑瞇瞇地跟她說了幾句話,問她可上了學,學了什麼,然後便對秦節誇道:「難怪使君要把令千金當做男孩子教養,果然聰慧非常。」
秦昭對自己的女兒自然是得意得很,但臉上卻還是淡淡地,只笑道:「莫誇她,簡直要上了天呢!」說著想起來一件事兒:「對了,寧遠,鎮中,不知道你們家裡是怎麼教女兒的?是請了先生在家讀書,還是去女學?我家裡請的那位先生年紀大了,這次我到江寧就任,他能跟著過來就已經很辛苦了,四書五經也就罷了,琴棋書畫之類的太難為老人家了。」
薄知縣名鎮,字鎮中;柏知縣名安,字寧遠,兩人見聽秦節問起這個,面面相覷,薄鎮中首先苦笑道:「仲德兄有所不知,我家只有一個女兒,我沒中舉的時候就已經嫁人了。我家貧,那會兒供我一個讀書便已經相當不易,哪裡還有心思讓女孩子唸書?琴棋書畫就更別提了,只是自己有空的時候教她認了些字罷了!」
柏寧遠也很鬱悶:「內子一口氣給我生了七個女兒,都湊足七仙女了……光給她們攢嫁妝就要了我的老命了,哪裡還敢送她們上學?春華女學一年十兩銀子,江寧學館一年十五兩!再加上平日裡的筆墨紙張,上學的車馬費用,每個人一年起碼要再掏一二十的,我七個女兒,全送去女學,我們全家也得喝西北風了,倒不如省下錢來,多給她們置辦點嫁妝。反正她們的娘也讀過書,平日裡教她們認幾個字也就是了。」柏寧遠說到這裡歎了口氣:「這方面,我們在外做官的,倒不比本地那些聚族而居的書香世家方便,這些人家往往自己族裡辦了族學。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專人教養。府裡那兩所女學,書香門第的孩子不怎麼去的……仲德兄還是給令愛再請個先生吧!莫要琢磨女學的事兒了,這兒的女學跟開封的不是一回事兒。」
秦節一聽,大傢伙都過得如此苦逼,他再說這個就沒意思了,只得笑笑便不再提了。因為要忙公務,便打發女兒到西廂房陪兒子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