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回、十世佛陀,往生聖域
「又一位聖人隕落了。」
暮鼓晨鐘,古佛青燈。
一抹香灰落入塵埃,沉沉的鐘聲又一次敲響,空氣中傳來心跳的震顫。
跪於佛像前的青年雙手合十口誦佛號,歎道:「聖人大德。」
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為道統延續而生,又為竊天盜命而死,你怎知此中是大德還是喪德?」
「弟子不知。」那青年放下手,輕輕轉動著念珠,輕微的碰撞聲在一片寂靜的禪房裡聽得格外清楚。
「是麼……」
青年眉眼清沖,神情和煦,他抬頭看著佛像,問道:「聖者大人也覺得自己所為有失嗎?」
佛道聖者的聲音帶著一如既往的悲憫:「我一生所為於修行者而言,仁至義盡,然於天道而言,萬死莫贖。所得所失自在我心,但求無悔而已。」
「弟子知矣。」青年復又垂眸,撥弄著念珠道,「只可惜弟子心性平庸,不能如聖人一般無悔於心。」
佛道聖者的聲音裡突然帶了點笑意,他道:「你若是心性平庸,那世間修道者不知幾人稱得上心性上佳。說來……雲青雖然為人不好,但看人還是極好的。」
劍臣那副平靜淡然的神色有點掛不住了,他赧然道:「弟子惶恐。」
「隨便誇幾句就惶恐了,今後可怎麼放心讓你接手佛道。」佛道聖者看上去比之前輕鬆不少,連帶的說起話來也不那麼壓抑了。劍臣心裡鬆了口氣,但一聽「接手佛道」這口氣又提了起來,聖人若是活得好好的,自然輪不上他接手佛道,除非……
「您要應戰還是?」
這短短幾日裡日月星辰全部墜落,大6碎裂成島嶼,海面冰封成6地,可謂是天地翻覆,恍如末世。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個修行者都看在眼裡,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聖人隕落所引起的,劍臣自然也不例外。
他說完這句話又覺得有點不對:「鬼道、人道,再加上剛剛隕落那位,世間正統已經六去其三,按理說已經足以讓神道降臨了吧?」
也就是說剩下的聖人都不必獻身了……?
「不夠呢。」熟悉的聲音從劍臣身後傳來。
他回頭,一眼就看見了多年未見的雲青,時間彷彿在她身上停滯了,從形貌到氣息,她完全沒有改變過。白衣赤足,雙手捧鏡,垂眸斂目,淺笑溫然。
雲青走到他身邊,在另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道:「三個道統而已,離補全道棋還遠得很。」
劍臣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有點不敢相信這個整整百年未曾相見的人就這麼出現在他面前,而且還在平靜無比地打坐。
佛道聖者卻好像早就知道她會找來,接過她的話頭就問道:「三個道統?不止吧……」
「還有黃泉一子,剛剛到手。」雲青笑了笑,「說來……我剛從黃泉這裡奪走道種,一步不停就來了歸靈寺,你是如何算到的?」
「我說的是神道。」佛道聖者說著,忽然對劍臣道,「你先退下吧。」
劍臣心下微震,向兩人分別行禮後離開了禪房。有些事情確實是他不應該知道的,知道得越多就背負得越多,而他還沒有這個背負重擔的能力,所以倒不如少知道些。只是雲青的話一直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他忍不住去猜想,如果三個道統不夠,那麼雲青這次來歸靈寺的目的似乎也就昭然無疑了。
禪房之內只剩下雲青,還有一尊靜默的佛像。
「多謝聖人這些年對劍臣的教誨了。」雲青客套地說了一句,「我還沒想過以他這資質也能在百年間合道。」
「謝倒不必,劍臣正好是魔道出身,我就直接傳他往生心經了,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佛道聖者淡然道。他所創的往生心經合的是佛魔之道,在歸靈寺中幾乎找不到傳承之人。雲青將劍臣送來歸靈寺也是料得如此,佛道聖者缺個繼承人,而她手裡缺個適合劍臣的傳承,兩人剛好相應,這樁買賣倒也做得。
往生心經中有速成之法,雖然很難達到佛道聖者這個程度,但百年間合道也不是不可能。
雲青似乎早就等著他這話,立刻就道:「如今心事已了,聖人作何打算?」
佛道聖者回答時隱約帶著點笑意:「鬼人妖神四個道統還不夠,於是設法拿下黃泉,加上黃泉也不夠,所以來找我了?」
「入道得道種觀乎天地還不夠,於是設法破入合道,合道盜天也不夠,於是就想逆天破命。萬物之生也,皆在『不滿足』三字之間。」雲青仍舊沉靜如水,她歎道,「聖人啊……我亦如是。」
「天道也會不滿足於自身的力量嗎?」佛道聖者平和地問道。
雲青搖了搖頭,無奈地笑道:「不知道,天道並非生靈,它大約沒有這種情緒吧。」
「真難得,你也有不知道的時候。」佛道聖者頗為感慨地說了一句,「我還在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就如天道一般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呢。」
雲青還是搖頭:「聖人,天道也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若是如此,它最開始就不會讓凡世的生靈得到道種,更不會讓修道界發展至此導致威脅自身。」
「是啊,為什麼它會讓道種傳播下來呢?」佛道聖者的聲音一點點沉凝下來,最後甚至帶了點質問的意味,「最開始的大圓滿……為什麼會被打破?」
這是沒有人回答過,但一直都被修行者藏於心間的問題——天啟是從何而來的?第一個道種又是從何而來的?
「聖人,我已經說了,我非全知之人。」雲青閉上眼睛,只是淡淡地拋下這句話,同樣沒有作出回答。
「至少比當世之人知道得多一些。」佛道聖者似乎不甚在意,他道,「說起來,你活在什麼時候?上古神魔時代,或者更早的遠古蠻荒時代?甚至是……天啟之前?」
雲青選擇性地迴避了後面的問題:「就算知道得多一些,也不會多到哪裡去。因為修道界的知識是傳承的,逐步累進的,而我是孤立的。」
「至少經歷過神魔的時代吧。我感覺仲觀源一直想躲著你,但又不得不暗中觀察你,你以前認識他?」佛道聖者感覺她的回答十分含糊,於是又一次強調了自己的問題。那天仲觀源前往幾大聖地取走青帝祭器,緊趕慢趕就是為了搶在雲青前面,這點心思太明顯,佛道聖者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雲青怔了怔:「不認識。」
這句「不認識」比之前那些故弄玄虛的回答要乾脆太多了,這讓佛道聖者有點驚訝:「……這樣啊,不過確實,比起五帝,文曲這種司史之神也算不得很重要。」
佛道聖者說「比起五帝算不得很重要」,但實際文曲這位神明在上古還真是很重要的。那畢竟是個連文字記載都沒有完善的年代,一張壁畫就足夠被稱為珍貴的史料了。而知曉當年一切史料,司掌所有文字與書籍的神明可以說是歷史的見證者與記錄者。最關鍵的是,很多修道者都認為他記載過青帝隕落前發生的事情,也知道幾次大劫中有什麼隱秘。
「文曲……」雲青又默念了一遍這個神號,認認真真地搖頭道,「真的不認識。」
佛道聖者沉默了一會兒,道:「罷了,就這樣吧。」
其實雲青的回答已經承認了她經歷過那個年代。而上古神魔時代的修道之人,黃泉活了又死了,公孫魘花掙扎了很久也死了,神明們還遠在天宮望眼欲穿等著回來。這麼多生死離亂,可以說殘存至今的幾乎沒有幾個了。就算佛道聖者再問下去,她也是愛怎麼答怎麼答,反正無從取證。
雲青聞言抱鏡起身,立於佛像面前,施禮道:「聖人是準備往生了嗎?可需我為您準備金瓶徹簽之事?」
金瓶徹簽是為了歸靈寺的繼承者做準備。雲青說的是佛道聖者以往生心經往生之後可以轉世到靈童身上,然後再以金瓶徹簽之法將自己轉世的靈童挑選出來,重新接管歸靈寺大局。
可是佛道聖者只是歎息:「無需準備了,就由劍臣繼任吧。」
雲青抬頭看著佛像,那張無悲無喜、平和慈悲的面孔藏在佛龕的陰影之中,只能隱約瞥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皺眉問道:「聖人這是何意?」
「往生九世,再加上原本這一世乃是十世,如此稱為十世佛陀。而九乃數之極,往生第十次……要麼證得大圓滿,要麼就只能還道於天了。」
這跟佛道聖者最開始跟她解釋的完全不一樣,當年雲青混入歸靈寺竊取蓮心虛空藏觀想法的時候,佛道聖者還不是佛道聖者,而是覺鸞。那時候的覺鸞在舍利塔裡跟她說,往生九世,再加上本身這一世,算作十世,這個「十」已經是突破了作為「數之極」的九,所以可以「破天道,證圓滿」。
現在看來,往生九世這裡面的「九」才是數之極,要再往生一次才可以證得大圓滿。
而生成道干是小圓滿,道幹成熟則為大圓滿,從古至今證過大圓滿的只有碧落黃泉。現在正值大劫前夕,災害頻發,天道懲戒隨時有可能降臨,在這種關頭嘗試證大圓滿,多半是沒有生路的。
甚至於,在雲青看來,碧落黃泉所證的都不能算是「大圓滿」。因為天道本不全,「圓滿」一事自天道之下更無從說起。
雲青有些不解:「聖人功法特殊,就算捨棄道果與力量也可以帶著記憶轉世重來,何必冒險一搏?」
佛道聖者平靜地說道:「你活了多久?」
雲青沉默。
佛道聖者歎道:「我記得很久之前同你說過,從歸靈寺最初一代開始,到最末一代結束,我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但又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無數重記憶連綴起來,無數人的歲月在神魂中重疊著、堆壘著,這並不是什麼很讓人愉悅的事情。若是證得大圓滿,那麼我就可以成為『我』,若是還道於天,也不過是讓那些早該結束的生命重新回歸原處,讓這人世蒼生又多一分希望。」
雲青無言以對,唯有以那句被修道者們說了無數次的話告別。
「聖人大德。」
禪房中明明滅滅的火光閃爍了最後一次,然後溺於夜色,再也沒有浮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