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回、此生一會,薄於雲水
清塵從東海移轉乾坤,直接穿過重重獸潮與遍野屍骸到了慈安城內。
此時天空中的履天聖壇已經降下,柔和的白色光芒宛如黑夜中最後的星辰。清塵凝視著這片聖潔無暇的光輝,心中所想頗為複雜。
比起魔道、妖道之流,人道誕生的時日更加短暫,其崛起快得驚人,也虛假得驚人。
人族一開始倚賴著巫道,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極少數大巫犧牲人性與情感帶來的繁榮昌盛,可是不曾想過這一切在眨眼間就會被天道收回。在巫道消失後,人族進入了很長一段時期的低迷時期,他們對巫的信仰開始轉變為對神魔的信仰,無數部落成為神魔們的附庸。
人族總是需要膜拜什麼東西從而堅定自己活著的信念,這點至今都未曾變過。唯一不同的是,巫道興起時他們膜拜巫道,神魔昌盛時他們膜拜神魔,而當這些信仰都化作泡影后,他們開始膜拜自身。
於是在最近的十萬年間出現了真正的「人道」,純粹為了人族崛起而存在的道統。它崛起得實在是太快了,以至於那些古老的道統感覺難以接受,於是在道統之爭中它往往成為眾矢之的。同時,人族比起一般的修行者來得複雜,他們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更為光鮮的東西奪走,比如錢權財色,這讓人道在凡世很難站穩腳跟。
凡是仙道修行者身上都能看見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凡是佛道修行者身上都可以看見仁善慈悲、無慾無求。可在人道中能夠踐行「大仁聖德」的卻只是少數,甚至「紀綱經緯,統御世界」這樣的特點只能在聖人身上看見。但是因為人道修行者的數量龐大,分佈廣泛,這種致命的缺陷被表象的繁榮掩蓋了下來。
履天壇在戰亂中開放了所有傳承,幾乎是達到了全民皆修的地步,然而這並不能拯救人道的衰亡。
世上以種族為基礎的道統僅有人道與妖道。妖族是自遠古就存在強大生靈,他們本身比脆弱的人族更為強大,更不論十萬大山中殘酷的優勝劣汰,血脈傳承。修道這種事本來就應該有門檻,不對此加以甄選的道統,細細想來也就是人道一個了。
所以其他道統的聖人們說人道勢弱,所以鏡離會說人道式微。
清塵穿過薄霧,步入自己位於西北角的小院子。他身上染了些許潮氣,臉上也浮出倦容,屋內點亮燭火,卻照不亮他心中的陰霾。現在履天聖壇已經安然降下,不復幾天前戒備森嚴的樣子,想來是聖人將妖道鬼道帶來的危機化解了。這就意味著他還要收斂鋒芒,整日與經天宮、燕天宮那些泛著陳舊氣息的卷宗混在一起。
還不到時間,他必須等。
從地火宗被滅門到現在,他已經等了太久了,不在乎多等這麼幾年。
清塵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眼中沒有半分迷茫苦悶,他在書案前坐下,繼續整理那些看不到頭的典籍。
此時的履天聖壇之上並不像清塵想像中那麼平靜,剛剛斬落鬼道聖者的太清仍在與公孫魘花對峙。
鏡離在他們寂靜無聲的鬥法中起身,將旁邊那面石鏡重新擺正,並且再一次點燃了三炷香置於香爐之中。他坐在案前斟茶旁觀,神色間竟沒有半分緊張。
過了一會兒,公孫魘花似有不支,她收勢停手,掩嘴輕咳。
太清分神看了一眼石鏡,然後對公孫魘花冷笑道:「裝得跟真的似的,你以太古真身碾碎邙繹神魂時怎麼不見咳嗽?」
公孫魘花只是柔柔一笑,也不反駁,她對鏡離道:「請道友放吾坐騎進來吧,這麼站著實在難受。」
這話明顯就是跟太清對著來的,不過鏡離也沒有多說什麼,過了半刻只見那只白牛揮著翅膀落在公孫魘花身邊。它俯臥在公孫魘花腳下,待她在背上坐穩才緩緩起身。公孫魘花又是低咳:「咳咳……讓道友見笑了。」
鏡離垂首不答,太清廣袖一振:「你要在此處呆到何時?」
公孫魘花反問一句:「太清又要在此處呆到何時?」
「待你走後,我自會折返通天神脈。」太清對自己的目的毫不掩飾,他就是為了防止公孫魘花對人道動手才呆在這兒的。
公孫魘花一開始就知道他不可能扔下人道不管,如果她孤身來襲殺鏡離,到時候多半會直接對上仙人兩道聖者。所以她拉上了邙繹,而邙繹雖然清楚太清與鏡離之間是師徒關係,但不曾想過太上道還會在乎這個。而且就算太清真的來了,他加上公孫魘花對陣太清、鏡離也並非不可。
只是邙繹不知道公孫魘花一開始的目的就不是鏡離,而是被人道道果所誘惑的他。
太清一看見公孫魘花對石鏡出手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若是想要強殺鏡離,那麼公孫魘花大可以不必主動跑來招惹自己,直接跟邙繹一起動手就好了。後來邙繹見勢不妙想要撤走,兩人幾乎是同時發力將他困於虛空亂流,然後公孫魘花以本體相困,太清以天地正法強殺。
雖然最後結果是鬼道隕落,但要說公孫魘花對人道道果沒意思,那也肯定不可能。
太清現在留在這兒就是放著她這點。
公孫魘花見太清說得不客氣,臉色也依然柔和溫雅,她道:「太清此番主動出手,可以說是不再立於無為無傷之鏡了,有這個力氣管人道,還不如多想想仙道後事。」
這話一出,履天聖壇上的氣氛都凝滯幾分,太清神情漠然,道:「不勞你掛念,本座斬殺上一位人道聖者的時候你還在十萬大山睡著呢。」
對於太上道的聖人而言,無為則無傷,只要他不動手就絕對不會敗。
可是太清幾乎沒有利用過太上至境穩坐勝席,他平生出手戰過的聖人可遠不止公孫魘花、邙繹。遠的不提,單是千年前他直接強殺上一代人道聖者這樣的舉動就足以威懾天下道統了。到了聖人這個境界,實力多少其實並不好估量,但是太清的巨大威脅性卻讓所有聖人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公孫魘花還是止不住地咳著,她幾乎是半臥在白牛背後,連身子都直不起來。她每次回答太清的話都要緩上一會兒,看上去多說兩句就要斷了氣似的。
她道:「照太清這麼說,吾縱橫天地之間時,汝等還是一團濁氣,無形無靈呢。」
公孫魘花看著柔弱可欺,其實說話時氣勢不遜太清半分,那種太古妖族天生的睥睨之氣更甚於後者。公孫魘花沉睡前連神魔都未徹底消亡,她眠於十萬大山的時候世間道統換了一代又一代,現在的聖人們幾乎沒有誰見過她出手。
太清還沒說什麼,她已經再次搶過話頭:「好了,此番妖族暫且撤回十萬大山,太清道友亦不必憂心忡忡。只是道友需知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妖道鬼道之後還有魔道神道,這番因果還是早斷為好。」
「不勞你費心。」太清不冷不熱地答道。
白牛振翅而起,在黑色的天空中劃過一道明亮的光芒,妖獸們跟隨著光芒,如潮水般往十萬大山撤退。
祭台之上只剩下太清和鏡離,太清看著公孫魘花消失在天際,回身便往鏡中走去。從始至終他未跟鏡離說過一句話,連看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鏡離在他踏入鏡中前突然出聲道:「太清……道友。」
聖人平輩相稱沒錯,但是鏡離這話一出口太清臉色就不太好看了。
「何事?」
鏡離沉默。
太清轉身,一手拍在他面前的案上,茶水飛濺:「這是最後一次了,通神鏡我會收回,巫道之事你最好別再碰。」
「太清百年前就說過這話了。」鏡離平靜地答道,「而且通神鏡也是你百年前留下的。」
太清氣極反笑,他道:「你倒是算得清楚!」
「太清之恩,不敢稍忘。」鏡離垂眸,白髮滑落遮擋住他的神情。
太清冷漠地道:「恩情就不說了,你往後莫再往通天神脈燃香。還有剛剛我說的巫道之事,你到底有沒有聽見?」
「誠如道友所言,天下道統無數,願取何道是我自己的事情。」
真是個榆木腦袋。
鏡離在這事上從來都是半點不退,他離開神隱門之前就是這樣,到了人道也一點沒變。太清之前對公孫魘花明顯就是敷衍推脫,可是鏡離卻把這話說得十分認真,每一字每一句都傾注了畢生的熱情——就像他年少時求道於神隱門一樣。
鏡離百年得道不是沒有道理的,太清在他之後再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弟子有這樣近乎狂熱的求道之心。
「隨你。」太清沉默半響,最終還是無言以對,只能淡淡地拋下這句話。要是真能論道三日就把他這點道心變了,那太清也不用大費周章地殺聖奪道果,將他趕去人道。
他不願與人道有太多牽扯,現在戰事越發混亂,邙繹隕落算是真正開啟了聖人之間的爭鬥。仙道現在局面不容樂觀,這代嫡傳所餘者渺渺無幾,這渺渺無幾的幾人中還儘是清虛子、洞玄子這種靠不住的。所以太清自己不能有任何差池,只要一個失誤,結果就是像邙繹那樣還道於天,道統不保。
太清往鏡中走去,正要邁入通天神脈,可這時候鏡離居然又一次攔下了他。
「等等……」
太清忍無可忍地回頭:「你又有……」
他的話到一半就停下了。
因為他看見鏡離起身,然後在他面前跪下,以額觸地。
「弟子畢生所學乃是師尊所授……」
一下叩首。
「身家性命亦為師尊所賜……」
兩下叩首。
「如今弟子將一切都還予師尊,只求您答應弟子一件事……」
三下叩首。
禮成。
「若弟子身隕,還請師尊佑我人族不滅。」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以為虐渣男很爽,但是實際上寫得很心塞。
真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