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回、華枝春滿,開落窮年
與往常一樣,阿芒將雲青抱到了肩頭,然後大步朝著最接近蒼穹的地方邁進。
這條隧道很快就脫離了山體內部,它斜傾著,朝山壁外開口,往旁邊一看就是險峻的峭壁。越往上走山石就越齊整,原本坑坑窪窪的地面變得平緩,最後甚至隱約有了台階的樣子。隧道內壁開始出現流暢的條紋,看不出具體內容,但是這些條紋與山勢相容,就跟長在山裡似的,毫無突兀之處。
雲青不說話,阿芒也很安靜,唯有沉沉的腳步聲在兩人之間迴響。阿芒這麼大的個子走在狹窄的山道上有些勉強,雲青正想著是不是要從他肩上下來,將他收回鏡子裡,這時候眼前卻突然開闊起來。
四周的泥土消失了,岩石也不再起伏坑窪,隧道內壁變成了平滑潔淨的石質。這些石頭之間看不出連接的痕跡,似乎整個隧道連同它所連接的宮殿都是由一塊巨石所建成的。
雲青仔細觀察著周圍的變化,神道的痕跡越來越明顯。那些流暢的條紋漸漸變得曲折繁複,它們往四面八方無限延伸,充滿了蓬勃的生機。就算高居九天之上,四周全是青灰色巨石,雲青也能很清楚地嗅到草木與泥土的芬芳。
這是青帝的氣息,非常溫柔的春天的味道。
雲青想起在離宮的時候,她那會兒滿腦子都是怎麼從宋離憂那裡弄來魔道正統的傳承,也沒怎麼注意這種氣息。現在想起來,整座離宮也瀰散著與這裡相似的生機。
但是現在畢竟離青帝活著的時候太久遠了,就算氣息間仍殘留著那時候的溫暖,整座通天神脈還是寒冷的。飄渺無依的白色霧靄瀰漫在每一處,空氣裡帶著潮意,那種草木的芬芳愈發明顯了。
也不知往上走了多久,這條隧道漸漸接近拐角。通天神脈的坡度已經很平緩了,看來再往前走應該就是山頂了。雲青面前是空茫的雲山霧海,而轉角之後,多半就是那座空蕩蕩的神殿。
青帝的力量正在變得清晰,司春之神的規則在這裡統御一切。
雲青從阿芒身上跳下來,他看上去有些躁動不安,青帝的力量是所有神都不可抗衡的,阿芒感覺到壓力也是理所當然。
阿芒的眼裡有生生不息的青色,雙瞳猶如翡翠,光彩奪目卻看不見人的靈氣。雲青從他身上落下來之後,他的雙腳就迅速離地化爪,雙臂化作雄健有力的羽翼。
雲青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近些年來阿芒化身句芒的次數越來越多,每一次變化都比之前更接近句芒原貌。也許他曾經被天道奪走的那些力量正在一點點回到這具身體上,但是這時候的雲青已經不會感到畏懼惶恐了。
只不過是神而已,這世上比神明要強大的事物也並非沒有。
阿芒的臉上覆蓋著薄薄的羽毛,耳後抽出新芽,一眼看過去整個人都是翠翠的。他見雲青停下腳步也立刻不往前走了,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喉中發出一聲清亮的鳥鳴。
雲青對他笑了笑:「走吧。」
在下一刻忽然湧入眼中的漫天桃花。
之前一路走來,眼前全是單調的白色霧靄與灰色岩石,突如其來的桃色讓人為之精神一振。雲靄般的淺粉,烈陽般的艷紅,參天古木在通天神脈的上空交織成天穹。桃木冠蔭如蓋,從兩扇巨大的青銅門裡面探出枝條,無數枝椏攀爬到峭壁之上,這種似要撐破蒼穹的生命力實在是讓人咋舌。
雲青看著怔了怔,她也沒想到連門都沒進就看見了這麼大一棵樹。
兩扇巨大青銅門被桃樹枝椏遮掩得影影綽綽,門與門之間的狹小間隙似乎還是被桃木撐開的。春時花木有千萬種,可是青帝似乎獨獨偏愛桃木,他留在眠鳳廊的祭器是一株桃樹,如今別館裡面也是一副桃花盛放的樣子。雲青不知道離宮是不是也有相似的巨木,因為那時候她根本沒深入探索那地方的情況。
雲青朝著兩扇門的間隙間走去,突然想起來仲觀源老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帝桃不逢春」。
這話其實就是在講神明力量的限制。
每一位神都是規則的化身,他們恪守大道,掌控這世間的春收秋藏、萬物生滅,從不曾有半分偏差。比如說青帝,不管他有多麼偏好桃樹,也不可能讓它常開不敗,他始終是要看著它歲歲枯榮的。「帝桃不逢春」這話裡含著對擁有無上偉力者的警醒之意——就算是最強大的修行之人也不能違背至高無上的道。
仲觀源老是提起這話,因為他還活在從十萬年前碧落黃泉隕落的陰影裡,從心底裡忌諱著那個隨時有可能從修行者手裡奪走一切的天道。
可是那個已經隕落的神明卻毫不在乎地留下了這棵巨大到有些離譜的古樹。
生時不能逢春,死後十萬年的盛放則成為無聲的反抗。
那位看上去很溫柔的神明似乎並不像想像中的一樣毫無稜角。
雲青走在桃木的陰翳裡,整個宮殿似乎都被它的身軀所覆蓋。亮閃閃的青色帝印連綿成道路,走在樹蔭中也不會覺得陰森恐怖。那些帝印流淌變化,在黑暗中氾濫成蒼青色的河流,與天空中桃花織成的雲層交相輝映。宮殿裡一片寂靜,雲青覺得自己彷彿已經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阿芒每扇動一次翅膀就有更多的枝條抽出,這裡漸漸變成了由一棵樹構成的森林。
傳說中句芒是司掌樹木生長的神,與青帝一樣多出現在春天。
兩個春天一起在神殿裡迸發出無盡生機,雲青行行停停,在這樣茂密的樹木間尋找別館與離宮斷開的地方。
當年離別宮是建在隱天山上的,而隱天山則居於青雲之上,是凡世之人無法觸及的地方。後來青帝隕落,隱天山也從世界的最頂端墜下,離別宮從中軸斷開,變成了現在的離宮與別館。別館仍與隱天山貼合,隱天山落地生根,直接變成了現在的通天神脈;而離宮則飛出去很遠,直接砸進了南風大6。
幸好青帝當年留下的神域還在,兩個地方都沒有收到很大的損傷。甚至它們與人世永隔的特徵也沒有改變,現在的人根本沒法找到進入離宮別館的路。
青帝在隕落前應該就已經知道離別宮的下場了,不然也不會安排兩個聖地鎮守它們。
雲青想到這裡,突然記起佛道聖者曾經跟她提起過的一件事。佛道聖者曾經說過,青帝留下的那些祭器對他來說都是意義深遠的東西,那麼離別宮也許也不單單是他生前居住的地方那麼簡單,肯定還藏著點別的。
可現在實在是時間緊迫,雲青也沒辦法挖地三尺找出這宮殿到底有什麼特殊之處。她只能老老實實地在這片桃樹間找到離宮與別館斷裂開的地方,路上稍微觀察一下碰碰運氣。
從正面的青銅大門進來,一路往前走。阿芒穿梭在林間,飛得極快,雲青閻魔聖軀大成,身法也是瞬息千里。兩人走了不多時就看見了神殿的盡頭。
只可惜雲青的運氣似乎在逃離無妄魔境的時候就用乾淨了,這一路上什麼都沒有發生,就連一點點看上去有危險的事物都碰見過。她感覺自己不是行走在神域裡,而是身處普通的茂林之間。雖說神域裡一片蒙昧,無法以心目或者道法辨別方向,但是四周有無數帝印在引導,所以也不至於迷失在裡面。
現在矗立在雲青面前的是一堵石牆,看不到頂點,也看不到邊緣。桃木在牆的不遠處就停止了生長,這地方的神力應該比較薄弱了。
雲青伸手碰到了邊上的帝印,然後將這些遊走不定的紋路覆蓋到這面石牆之上,一點點鋪出一個完整的陣法。帝印之間的連接非常精細複雜,但是對於雲青來說只要時間充足,把它們像拼圖一樣重新拼接起來也不算太難。
可問題是時間並不充足。
雲青手裡的動作越發迅速,神色也開始有些肅然。
仲觀源帶著己頤和將離宮的陣法完全修復花了近百年,照她這個一點點拼帝印的方法根本就是以滴水匯作大海般漫長無望。可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神域覆蓋的地方連大一點的道法都用不出來,魔道真氣更是被壓制得死死的。
雲青揮袖將那些閃閃發光的帝印推給阿芒:「你也拼一下。」
希望能不會太慢。
北海海面之上緩緩浮起一座神山。
這山的形狀跟柱子差不多,筆直地衝上了雲霄。北海大部分海域都冰封著,它破開厚厚的冰川從海底穿出,山巖□□在外,表面毫無草木覆蓋。空氣中的水迅速凝結成冰,覆蓋在神山的外層,很快它就化為晶瑩剔透的冰柱。冰川碎裂,裂痕還在不斷擴張之中,可見這座神山仍然在往上延伸。
它的頂端很快就消失在了灰色的雲層中,沒有人知道它到底通向了何處。
將離宮和別館合起來還是很容易的,只要沿著當年破損的部分陣法拿帝印補一補就好了,最多費點時間。可是建立四極天柱就比這要艱難多了。
隱天山離別宮是從青雲之上跌落下來的,現在要把它們弄回去,在沒有了碧落黃泉的情況下,神道只能選擇最艱難的方法。他們捨棄了四位海神,將他們煉製成四海古鏡,然後再用他們的肉身與神魂搭建天柱。當隱天山離別宮合而為一的時候,四海古鏡的力量會完全地,一次性地爆發出來,直接將神宮送上青雲。
而這時候葬雲天宮也正好從天而降,如果兩者能夠一絲不差地在空中重合,那麼就算接引成功了。要是不小心錯開了,或者時間沒對上,那離別宮肯定會再次掉下來,而沒有青帝神力保護的葬雲天宮則會直接消失在天地之間。
葬雲天宮的下墜是固定的,沒法改動,所以仲觀源和己頤和必須想法子讓四極天柱恰到好處地把離別宮送到一個絕對精準的位置。
仲觀源坐在冰面上,努力仰著腦袋看天柱的位置:「是不是矮了點?」
己頤和雙手覆蓋上天柱上,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消耗很大。他勉強笑了笑,答道:「仲師用眼睛看怎麼看得清?我這邊感覺沒什麼問題,不用擔心。」
仲觀源快要把脖子都仰斷了:「那位置呢?沒偏沒斜吧?」
己頤和艱難地喘會兒口氣,這才答道:「沒有問題,這裡的的確確就是北海海眼了。不過還要考慮海流沖刷……」
仲觀源打了個哈欠,道:「那就佈個陣,別讓海流影響天柱。我還不知道雲青那傢伙要花多久弄好別館,要是把她的完成時間、風浪還要海流都算進去,那也太費腦子了。」
己頤和汗水已經淌入白衫子裡了,他無奈地點頭道:「是,仲師。」
仲觀源覺得屁股底下的冰塊搖搖晃晃的都要把他晃睡著了,他瞇起眼睛,又打了個哈欠。
己頤和眼尖,迅速說道:「我給您佈個陣,您先睡會兒吧?這麼多天您也累了。」
仲觀源壓根就是個普通人,又不比修行者,這麼惡劣的環境下奔波好幾天也是累得夠嗆。可是他努力睜大眼睛,蹬了幾下就從冰面上站起來,他說:「不眠不休也無妨,我就是想看著離宮別館被修復好,看著四極天柱建起來,看著我們神道又重新回到這個世上。」
他滿身疲憊,飽經滄桑,唯獨那雙眼睛,十萬年如一日地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