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回、句芒之困,聖人之危
雲青眨眼間就出現在她三尺之外,恰恰掠過了寒灰的劍芒所向。
「無暇,還不到你我拔劍相向的時候。」
朱無瑕神色沉凝,手中寒灰晦暗無光,無窮死意從劍上散發出來:「自在天魔,他化樂天!」
在他化大自在天降臨人世的同時,雲青手裡也驟然升起一輪黑日,煌煌烈焰沒過蒼穹,大日淨土貼合著他化大自在天覆蓋過去。一時間天地失色,忘川凝滯,瀑布湍流皆化作火海。
朱無瑕提劍而立,長髮飛揚,她朗聲笑道:「我何時拔劍還輪不到你指點!」
大日淨土與他化樂天一時間陷入僵持,雲青按勢不動,朱無瑕蓄勢待發。
「那麼魔道聖者的指點呢?」雲青的身影被火海淹沒,聲音卻穿過爆鳴之聲傳來,「他至今未曾現身阻攔我,你也應該明白他的意思了。」
朱無瑕仗劍向前,每一步都踏碎虛空,她身後只有一片沉暗到看不見光的空洞:「我知道他在算籌碼,你也在算籌碼,十萬年前那些神明也一樣。可是跟天道算了這麼多年,你們連半點進展也沒有,著實讓人失望。若是你們做不到便早些說,我自可取而代之!」
雲青手裡掐訣,火海中有龐然大物翻滾蠕動,九首蟠虺的身軀一點點凝聚成形。這九首蟠虺與之前所成的虛像都不同,它是血肉之身,是真正的上古魔物。腥臭的味道隨著烈火蔓延,這魔物遊走著黑色火焰的遮擋之中,九首齊舞,直逼朱無瑕而去。
雲青聽了朱無瑕的話,有些惋惜地歎道:「魔道聖者想必也該失望了,他這樣深愛著的孩子呢……」
朱無瑕神色鎮定,寒灰挽起輕柔的風:「百萬枯骨,千里寒灰!」
灰濛濛的劍身被柔風輕輕拂過,最表面的那一層如同蛋殼般剝落,柔軟而脆弱的灰燼紛紛揚揚灑向天際。四周都靜了下來,寂然如雪落的細碎聲音顯得分外明顯,不一會兒水面上就開始鋪滿灰燼。這些灰燼裡滲透了沉寂的死意,讓身處其中的人感覺生無可戀,求死之意不知不覺間侵入神魂。
「我敬重聖者大人,但是這並不代表我要為他的每一個決策付出生命。無暇這條命是無妄魔境的,就像十萬年前的黃泉一樣,生前佑魔道正統興盛昌隆,死後亦化作忘川記川流淌不休。」朱無瑕肩頭都落滿了灰色餘燼,她深深地看了雲青一眼,「不知如今穩居黃泉之位的你,是否有這樣的覺悟呢?」
雲青的身影依舊模糊不清,她輕嘲道:「生事未了,這就開始想著死後的事情了,我該說你高尚呢……還是狂妄?」
朱無瑕手中劍訣連綿不息,她的他化大自在天與大日淨土相持不下,可是如果無法徹底突破大日淨土,那麼就沒辦法觸及藏身其中的黃泉。大日淨土並非毫無破綻,朱無瑕以千里寒灰覆之,它早晚有撐不下去的時候。
兩人均為合道,所習傳承也十分相近,只能慢慢磨下去,直到其中一方出現失誤。
「你不敢答。」朱無瑕神色凜然,目有寒光,「這便是我不滿於你的原因。不管聖者大人怎麼算,他總歸是心繫這個道統的,你呢?」
雲青微微歎息:「隨你怎麼說,魔道聖者放心把這件事交給我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若是順勢而為,自可全身而退,他不會要求你與這個宗門同存亡。」
她所處的大日淨土被寒灰壓制得厲害,現在他化樂天已經將大日黑天真氣推入狹小的縫隙間,幾乎沒有喘息之地。可是天上那輪黑日依然高懸,黑色光芒照耀之下,寸土之地固若金湯。
「你們總是如此。」朱無瑕突然笑起來,不知道為何這笑聲聽起來有些悲切,「什麼都不解釋,什麼都獨斷專行,什麼都覺得自己有理。」
雲青淡然道:「事實如此,無需解釋。每一步棋自有其道理,現在大大方方把內情說出來不是把棋路都透得一乾二淨了嗎?」
她話音一落,天上的日輪便泛出一點詭光,九首蟠虺盤旋而上,緊緊與日輪貼合。那輪黑色烈日與九首蟠虺融為一體,烈日的邊緣出現蛇首一般的火焰,這火焰如同活物般搖曳扭動,侵吞天地靈氣,將魔道氣息牢牢印入大世界之間。
朱無瑕感覺到大日淨土有異變,手裡寒灰瞬息間就消失不見,這薄薄的長劍藏於萬千飛灰之中,每一縷劍芒都黯淡無光,無跡可尋。
「你……」
雲青從袖中取出一面古樸精巧的古鏡,鏡子邊緣是由精細打磨過的妖獸骨骸構成,中間的鏡面光滑冰冷,散發出晦澀深沉的氣息。她將鏡子一翻,鏡面轉向自己,鏡中的阿芒朝她咧嘴一笑。
「你看,魔道聖者總是願意給你機會的。」
雲青將鏡子往空中一拋,她的身影就像是破碎在水中的月亮般消失不見,而那位背負雙翅的雄健神明瞬間就出現在她原來所站的地方。
朱無瑕心下微緊,因為在剛剛那一瞬間,她根本沒有察覺到雲青的離開。雲青對一命雙生的運用已經是爐火純青了,阿芒跟她氣息一樣,假如阿芒在她消失的同一時間出現完全重合的位置,那麼朱無瑕是很難察覺的。朱無瑕此時也看出了雲青的目的,她並不打算與自己正面為戰,於是直接將大日淨土牢牢固定在大世界,又以阿芒替代自己從而脫身。
她將寒灰劍勢一斂,正要往雲青消失的地方去追,可這時候阿芒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
看不見的波動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那股晦澀不明的道凶險地逼近朱無瑕。這讓朱無瑕不得不折身應付,這時候烈焰已經悉數被收入空中黑日,大日淨土內的情況也看得清楚些了。
阿芒此時已經差不多脫離了人的形態,他的面容被細密的青色羽毛覆蓋,眼中泛起生生不息的草木之色,喉中低鳴猶如鳥聲。他的雙腿離地化爪,雙臂化作寬大健壯的羽翼,每一次振翅都有樹木拔地而起,眨眼間他附近就成了一片密林。
朱無瑕注意到他耳後長出細細的籐蔓,這籐蔓盤繞著與整片密林相連,他和這些樹木渾然一體,毫無破綻。
「東方句芒……」
傳說中司掌樹木生長的木神,大多出現在春天。
朱無瑕對這種神明的瞭解實在有限得很,她凝神感受著四周的氣息,可是除了晦澀還是晦澀。是了,自從神明失道之後,他們的力量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當本來不應該存在的事物重新出現時,天道就無法解釋其中蘊含的規則了。連天道都沒辦法解釋,那麼借助道種窺測天道的修行者就更難以觸及其中的道理了。
句芒神色寧靜,雙臂張開,朱無瑕看見他指尖也漸漸生長出枝條,枝條垂落又化作高聳入雲的樹木。這些密林完全連成一片,每一課樹木都與句芒的身體相連,她被困於其中,上下四方皆無通路。
句芒的血裡流著春天,每一次心臟跳動都抽出嫩芽,每一次呼吸吐納都長出扶桑木。
這是神的力量,與現在的修道者誦咒掐訣完全不同,他們自己就是規則的一部分。
朱無瑕深深呼吸,寒灰光芒完全斂去,如同撥火棍一般毫不起眼,灰色的死氣往困住她的密林逸散。她明白雲青為什麼要把她困在這裡,正如她走前所說的,魔道聖者總歸是捨不得她隕落的。
她是無妄魔境最強大的棋子,魔道聖者願意在屠滅滿門的情況下給她這點特權。
朱無瑕不知道聖者們為什麼總能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就好像他們恩賜的東西所有人都樂於接受似的。
「聖者大人!」她在心底這麼呼喚,可是那位一直與她心神相連的聖者並未回應。
寒灰一寸寸往前,密林被破開,但是更為密集的樹木轉眼間就拔地而起。
「聖者大人!」她再次沉聲喊道,「你能聽見對吧!」
句芒就像是睡著了一般,他神色比平時還要安然,那張憨傻的臉上出現了平日裡從未見過的神性。密林生長的速度快得可怕,就好像沉寂了十萬年的春天全部在這一刻爆發了一般。
朱無瑕幾乎是麻木地揮著手裡的長劍,一次次斬向看不到頭的樹木,她喊道:「聖者大人!無暇不求活路,只求一個解釋!為何同胞十萬載,今朝卻要執戈為戰?為何承諾過庇佑這個道統,卻要讓我們彼此殘殺!?」
這片茂林之外,雲青的大日黑天魔焰覆蓋了破滅天魔宗的每一寸土地,焦土與屍骸覆蓋了這個忠心耿耿的強大宗門。
她立於空中,俯瞰著這片狼藉之地,輕歎道:「這就是聖人的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