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滄桑一剎,雲何生死
雲青產生神智,然後從夭闕塔中帶走天書,距今已經有十二年,這十二年來她沒有一刻不在算計。
她想從十萬大山手上逃脫,所以開始學著算天命,她想要從鄭真真那裡獲得幫助,所以開始學著算人心。而十年前她當著子鴻的面取走歸靈寺秘藏真本時,她才開始逐漸明白如何策劃一個真正的陰謀。
就像凡人編寫故事那樣,她在神念中構思整個計劃的起承轉合,而這個故事的軸承來自她捕捉到的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她是精密而巧妙地運轉著的器具,算無遺漏,決勝千里,每一個細節都被她發揮得淋漓盡致,每一個變數都被她的氣運主宰,她不犯錯誤,每一次邁出腳步都用天書做最精準的丈量。
可是當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有意義的時候,事情反倒失去了其本來意義。
當雲青開始利用天書將身邊的一切都劃入棋子之列的時候,當周圍的一切都被劃分為「現在可以利用的」或者「以後可以利用的」之時,道就離她越來越遠了。
世上有些很多東西是無法計算,無法丈量的,雲青現在看不見這些,如果一直看不見,那麼她永遠也沒法晉陞入道。在這一點上,她甚至連鄭真真、謝遙這些人都比不上。
雲青此時正處於她產生神智以來最危險的關頭,而在這種最危機的時候她反而沒辦法投入地思考脫困之法。
黑龍王的牙齒就在離她腰側不遠的地方,下一刻,一個眨眼都不需要,它就能將雲青咬成兩段。可是這個極短的時間因為天書重新構造因果而被強行拉長到無限遙遠的未來。
雲青正處於這種錯亂的感覺之中,明明身體感受到的時間正在飛快流逝著,可是神魂卻絲毫不受限制,她可以有大把大把時間來制定一個突圍的方法,就像她過去十二年所做的那樣,去演算,然後去謀劃,再然後棋子落定,絕地反擊,殺得對方片甲不留。
但是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並沒有這麼做,她開始想些似乎與逃生沒什麼關聯的事情。無數散亂而破碎的片段從記憶深處冒出來,佔據她的神魂。
腦海中最開始出現的是小孩的面孔。她想起鏡都那個活蹦亂跳的樂舒,她曾說切勿以法亂道,強大的法術與道相悖則一無是處。空有強大的法術而不解傳承中所載之道,同樣毫無意義。
那麼那個主宰著術法與力量的,被稱作「道」的事物究竟是什麼呢?
然後她記起了青年人的面孔,那個白髮的大鏡國師,不言不語,沉默著端坐虛空,他什麼都沒做就將雲青擊成重傷,險些身隕。清陽為天,重濁為地,他恰好處於這天地紅塵間,靜默又肅穆,背負了全部的人道滄桑。
那麼那個無為而為的佈局者,他看見的又是什麼呢?與雲青看見的有什麼不同嗎?
最後閃過的是一張蒼老的面龐,那是九鳴城的茶老舅,他提著茶壺,滿臉皺紋,白髮蒼蒼,斟茶的手還在微微顫抖著。
雲青看見他突然對自己抬頭,長歎道:「滄桑一剎,雲何生死?」
雲青聽了這八個字心裡猛地一跳,神魂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悸動,就像從高空中墜下一般,整顆心都懸在無可憑依之處。
從論法入道,再到諸法合道,經歷了漫長的修行,長久的求索,也許從豆蔻一直走到耄耋,最終獲得的是什麼呢?
世界上從來都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不變的。凡人覺得修行者不老不死,但實際上修行者也有身死魂滅的時候;修行者覺得天道永恆不變,亙古如一,可是又有誰敢肯定天道不會在某一日消散於虛無呢?人對於朝生暮死的蜉蝣來說,是難以企及的永恆,但是人都會面臨死亡的;對於百年寄浮生的人來說,這方世界是永恆,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也許這方大世界也會歸於寂滅,消失不見。
對於修行者而言,永恆是如此的難以企及,修行者活了一百年還是一千年相比起整個大世界看不見頭的開始與終結而言實在是沒有太大區別,漫長的時間就像眨了眨眼睛那樣飛快地就逝去了。
既然萬載滄桑也不過是短短一個剎那,那還談什麼生死之事?
是啊,不懼生死,只論大道,這才是修行之人該做的。
雲青那顆悸動著的心突然一定,整個人都置身於極致的寧靜中,生死大關堪破,入道門檻再無。
她抬手傾身,就這樣毫無障礙地走出了海幕,凌空而立。
「大日黑天輪,紅蓮業火象!」
從她手裡綻開一縷冶艷的赤色火苗,火光微暗,熾熱之意滲透心念,火中夾著無窮無盡的惡意,這乃是灼傷神魂的罪火。
雲青將這縷紅蓮業火一手按在黑龍王頭頂,緊接著它的腦海中就被無窮無盡的紅蓮火海覆蓋了,黑龍王渾身沒出現大傷,但突然就痛苦地翻倒在地上。他越是疼痛就越想要殺死雲青,而這種殺意越是熾熱,神魂中的業火就愈燃愈烈。
黑龍王痛不欲生地在地上翻滾,海幕傾坍,西海風起雲湧,周邊的島嶼沒有一個完整的。
此時被攔在暴風雨中的龍女也看清了下面的狀況。
只見雲青豎起食指,指尖冒著一縷細細的火苗,狂風急雨沒能熄滅這一點點火焰,它安靜而深沉的燃燒著。
而海中黑龍王樣子極為瘋狂,好像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痛苦無比地哀嚎嘶吼,龍女懷疑這麼下去它會被活活疼死。
「放、放過……我……啊啊啊啊啊!!」
黑龍王終於朝雲青吼道。
「非我焚汝,汝**也。」雲青手裡的火苗在風雨中顯得十分脆弱,但一點也沒有要熄滅的跡象。
黑龍王殺機四溢:「我殺了你……!」
雲青手中的紅蓮業火隨著它情緒的起伏由剛剛的安靜燃燒變得越發暴躁,黑龍王一句話沒說完又哀嚎著翻滾回海裡。
「待你真心俯首,業火自然會消失殆盡。」雲青踏雲走向龍女,站到了她的角上。
「你對他幹了什麼?」龍女總覺得雲青身上哪裡不太一樣了,「你晉陞入道了?」
「嗯。」雲青盯著手裡的火苗,「你能帶我去找你父親嗎?」
龍女滿口答應,又開始纏著雲青講自己的情感經歷,雲青一邊看著底下的龍王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等到月沉星落,黑龍王足足折騰了自己千百回,直到最後一絲力氣耗盡,雲青手裡的那點火苗才完全熄滅。
「失敬了。」雲青從龍女身上飛下來,落到癱在黑龍島殘骸上的黑龍王身邊。
黑龍王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回給雲青一個可憐兮兮的眼神。
「我乃六道閻魔宗嫡傳弟子,道號黃泉,還望龍王給我魔道行個方便。」雲青見黑龍王的樣子實在淒慘,於是語氣也柔和了不少。
黑龍王用眼神問:「何事?」
「不久後會有不少仙道弟子過來,到時候龍王爺只要……」雲青耐心地將計劃同它講了一邊,「龍王懂了麼?」
黑龍王無力地瞪著雲青:「哼……」
「既然龍王已經答應,那便以上古龍魂之名與我立誓吧。」雲青完全看不見它不滿的眼神,自顧自地開始用玉符排陣,開始立誓。
又這麼來回折騰了黑龍王一番,總算讓它記清楚了自己該做些什麼,不該做些什麼,同時還讓它深切地認識到了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會發生什麼糟糕的事情。
一夜下來,別說經歷了生死激戰的黑龍王和雲青,就連什麼事兒都沒干的龍女此時也有些累了。
但是雲青一刻也不能停,她這邊剛把黑龍王放回海裡,立刻就對打盹的龍女道:「走,我們去找你爹。」
龍女裝作沒聽見,雲青皺著眉推了推她的大腦袋。
龍女還是不動。
雲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角。
「賤民!你再摸試試!!」龍女尖叫,一下從海裡竄出老高,濺了雲青一身水。
「走吧,去找你爹了。」
「誰要和你一起去見父親啊,你這個賤民!」龍女不知道被戳到哪個敏感區了,特別想和雲青對著幹。
「快點,你答應過的。」
雲青也不等了,直接踏空躍到龍背上,結果龍女扭腰甩尾試圖將她摔下去,被雲青一把握住了龍角。
龍女沉默了一下。
雲青迅速放開:「抱歉……」
「不許撓我癢癢!!!」
龍女高亢無比的聲音一直迴盪在沉沉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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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魔境,黃泉聖殿。
聖殿的四壁都繪著魔圖,魔圖上紋路相互交錯,盤繞,分岔,似乎一塊塊相互分離,但仔細看去又總有相交的小細節。魔紋如同滿天繁星般數也數不清,它們看起來是靜止的,其實無時無刻不在移動,變化。
從穹頂到四壁,無處不是這些代表著魔道傳承的神秘紋路。
在整個聖殿的中央,有一塊小小的凹陷處,那地方的紋路與所有魔紋都不同。
它是完全孤立的。
一雙蒼白的手劃過這紋路,手形極美,但過分蒼白,透過薄薄的皮膚能清楚地看見裡面的青色血管。十指的每一個指節部分都卡著纖細的銀環,每個環之間又以銀鏈相連,銀鏈交錯,織纏成複雜的網狀。
這雙手一點點拂過被孤立的紋路,清脆的銀飾碰撞聲迴盪在空曠的聖殿之中,空靈而詭異。
「黃泉,黃泉……」
「多少次滄桑變遷都過去了啊,世間竟然還有人配得上黃泉這個稱呼。」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