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了?」一個溫和低沉的聲音從鄭真真身後傳來。
她感覺自己被人扶起來,回頭一看發現是一身血衣,盲眼赤足的雲青。她之前真氣失控,殺了幾個凡人,於是索性從客棧中借方寸盞直接來到阿芒身邊。
「怎麼樣,他傷著你了嗎?」雲青溫和地問道。
「沒……」鄭真真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有些哽咽。
雲青點頭:「那就好,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直接從這裡往鏡都走吧。」
宋離憂心中驚訝,他想這次就算沒能弄死雲青,她也應該重傷才是。結果她除了滿身血居然全無異狀。
「離憂……」雲青轉身,面對著宋離憂,笑得越發溫和,「這次是你莽撞了。」
宋離憂垂眸斂目,比剛剛的囂張樣子不知道要老實多少。就算只是一個外門弟子,七大聖地的人也不是那麼好殺的,殺了之後肯定會給雲青帶來麻煩,這自然是他喜聞樂見的。
「嗯,知道了。」他不冷不熱地答道。
「你可有什麼東西要收拾?」雲青向鄭真真問道。鄭真真恍恍惚惚地搖頭,她沒想到世事變化如此讓人措手不及,一條生命眨眼間就在她面前逝去,而她卻無力挽救。
「嗯,若是沒有那我們便出發吧。」雲青決定道,她身上拍了拍阿芒,阿芒躬身將她抱到肩頭。
宋離憂看著站在原地發愣的鄭真真,不悅道:「走了!」
他現在看見這傢伙就來氣。
「是被嚇著了吧?」雲青對宋離憂說道,「你抱著她趕一段路如何?」
宋離憂幾乎是驚恐地想要拒絕,可是鄭真真比他答得還快:「不必了!」
「給師姐添麻煩了……我的信鳥死了,我也沒必要去鏡都了……」鄭真真有些消沉。
「何必客氣。」雲青淡淡地說道,「你若是不去鏡都,該如何為我療傷?」
「我……」
「世上這麼多人,也不是每一個你都能救。」雲青抬頭,此時新月初生,但她所站的地方被陰影遮擋,沒有一絲光。
她可以感知到光,但是再也看不見光了。
雲青接著說道:「學不貫今古,識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寧耕田織布取衣食耳,斷不可作醫以誤世。」
「我……既無才學,心境也不似神佛……」鄭真真眼圈微微泛紅,輕輕啜泣起來。
「我沒有說你誤世之意。」雲青寬慰道,「我只是告訴你為醫者應該做些什麼。你看見有人在你面前死去卻不能作為,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實力不如宋離憂,這般哭哭啼啼又於事何補?」
「如果你只會這麼哭著喊著勸人不殺,那還不如去耕田織布,憑什麼辜負你這一脈黃帝傳承?」雲青扔下這句話,阿芒帶著她轉身便朝北方走去,「你若是僅僅止步於此,那我要你也沒多大用處了,世上醫道無數,也不缺你一人。」
宋離憂快步跟了上去,他沒想到雲青居然這麼刺激那個少女。鄭真真膽小怯懦,單純怕事,要是被她這麼一說,真的就沒跟上來,或者乾脆一下想不開自殺了怎麼辦?
莫非雲青真的還能找到其他醫道傳承?
宋離憂有些摸不定主意,偷偷回頭看了一眼,沒想到一下子和狂奔著撲過來的少女撞了個滿懷。
宋離憂還沒說什麼,鄭真真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衝著雲青道:「等等!我想要醫好你!」
「我尚不能自稱醫者!但我想試一試,我想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我欲窮天人之理,欲究陰陽之義,也欲傳聖人之道,不願使其埋沒在我這廢物身上!」
「請你,請你帶我去鏡都!」
那張艷若桃花的小臉此時被淚水糊得有些難看,可是比之前每一刻看上去都更靈動自信。
雲青臉色還是沒什麼變化,只是輕輕一歎,從阿芒的背囊中取了件獸皮衣給她圍上:「連夜趕路,莫著涼了。」
鄭真真努力止住眼淚,咬住下唇不發出一點聲音。她無親無故,在履天壇也因為長得貌美而受盡排擠,這麼一走,還真是走得了無牽掛。
她摸著身上暖呼呼的,帶著些動物腥氣的獸皮衣,突然覺得,自己這次一旦隨雲青遠行,恐怕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地方了。
可是修道就是這樣,決定好了,踏出第一步,就回不了頭了。
不管前面是屍山血海,還是萬丈深淵,都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鄭真真這一步跨出,真可謂恍如隔世。
今夜星光璀璨,無數閃爍著跨過亙古而來的微光化作銀色河流從天幕中傾瀉而下。而星光所不能及的地方,虛空的陰影依然在肆意蔓延。
雲青坐在阿芒肩頭,迎著星光走在最前面,心中久久無法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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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祭千年一度,乃是履天壇的重大祭祀活動。
雖然名為百花之祭,實則是祭祀先人,為後人祈福的聖禮。這種規模龐大,幾乎覆蓋幾座城池的祭典,只有在平安盛世才能舉行。因此百花祭的實際間隔要比一千年長很多。
百年前先帝踏平南方,定都鏡都,履天壇也將其聖壇拆解移動到鏡都。一旦聖壇移動,履天壇傳承也就隨之進入中南地帶,傳播信仰,瓦解前朝勢力。這樣一來復**抵抗越來越少,民眾也不願與之爭戰。最終鏡國能以摧枯拉朽之勢擊破天祝國也與履天壇的幫助有關。
所以說履天壇即便在修道界也是很特殊的存在。一般來說修道者都是遠離紅塵紛亂的,但履天壇卻始終入世,以萬民願力為基礎修行人道。正如宋離憂說的,天下大道無數,這麼一種傳承既然能成為七大聖地之一也不是沒有原因。
仙道,魔道,人道,鬼道,妖道。不管哪一種,只要是正統便可以此入道,修成正果。
「說是百花祭……可是這邊根本看不見什麼花啊?」
秋風蕭瑟,滿目都是紅艷灼眼的楓葉,可是一旦落在地上就像是一隻隻褪盡顏色的蝶。林間石階是鋪滿了層層落葉,踩上去就像陷入了柔軟而脆弱的生物身體裡。石階兩邊,挺拔的樹木枝葉紛披,溫和中夾雜著秋日特有的寒意,空氣中有點乾燥。清泉梳石的聲音叮叮咚咚地從草木的縫隙間傳來,
宋離憂一身單薄的青衫,看上去瀟灑超塵,他一邊眺望著為履天聖壇而建的懸空城池,一邊歎道:「不愧是聖地,這般大手筆……」
這座山下便是鏡都,而鏡都之上竟然懸浮著一座與其一模一樣的城池,兩座城池在天地間呼應,像是照鏡子一般。
「只有在履天壇舉行重大祭祀之時那鏡中城才會出現。到了夜裡還更為輝煌壯美。」鄭真真解釋道。
「可是法寶顯化?」雲青問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鄭真真臉一紅,低下頭去,不過又抬起頭,「你今日可有服藥?」
雲青苦笑:「嗯。勞你費心了。」
從慈安城到鏡都幾人花了大概十幾天,鄭真真開始給雲青配些合適的藥,慢慢調養。基本上藥材不是宋離憂去山裡采就是在城裡高價購入,所以幾人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時間。這段時間內鄭真真總算不再叫雲青師姐了,她對雲青的畏懼之心也稍稍減輕了些。
「只可惜沒有更珍貴的藥材了……」鄭真真有些憂心忡忡,她知道這些普通方子對雲青作用不大,但是眼下這情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喂!說得好像你花了多大功夫去找藥材似的!一直以來在山裡刨土的不都是我嗎!?」宋離憂暴躁地說道。
「不是,我、我沒有這個意思啊!」鄭真真慌忙揮手。
「除了藥……還有別的方法嗎?」雲青習慣性地摩挲著手裡的方寸盞。天材地寶她都不太願意嘗試,凡是外力帶來的修復總是伴隨著其他方面的破損,雖然一時間看不出來,但長期下去對修行不利。現在鄭真真開的方子都是膳食療養或者比較溫和的補品,倒也可以接受。要是更進一步,雲青就不願意了。
「這……」鄭真真有些猶豫。
「不方便說?」雲青也不強迫,「那就算了。」
「什麼不方便,她這樣子分明就是庸醫好麼?你信她是不是因為腦子被治壞了?」宋離憂嘴巴欠得很,在雲青面前老實了幾天,這會兒又故態復萌。
「也不是……」鄭真真看了一眼宋離憂。她知道宋離憂與雲青關係不和,而這兩者間她果斷比較偏向雲青,有些話她不想讓宋離憂知道。她雖然單純,但並不愚蠢。
「離憂,去幫我們幾個弄好進城的文書吧。」雲青雖然眼睛不能視物,但心目已開。最近也開始漸漸習慣了失明的狀態,對周圍的感知要敏感了許多。
宋離憂知道她這是要支開自己了,冷笑一聲就化作灰霧消失在原地。
「說吧。」雲青在阿芒肩上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頭,讓她不要擔心宋離憂。
「你……是不是近來心境不穩?」鄭真真遲疑了半天才說道。
雲青沉默了一會兒,心裡已經動了殺意。她不應該放任這麼一個知道自己弱點的人在身邊。
「我最開始就說過,我救不了你。其實世上沒有醫者能救得了,想必你也清楚……」鄭真真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咬咬牙說下去。
「你這根本不是病,也不是傷吧?」
「不錯。」雲青一直摩挲著方寸盞的手停了下來,她怕自己手一順就把鄭真真給殺了。
雲青歎道:「是天道懲戒,是我應得的……是代價。」
「具體損傷在哪兒呢?會影響心境想必是……」鄭真真完全沒有驚訝,而是從醫者的角度開始斟酌雲青的情況。
「神魂,生命,資質,根基……所有。」雲青說著居然笑起來,這個笑容一點溫度也沒有。
鄭真真臉色大變,眼圈馬上就紅了,看上去馬上就要哭出來:「天人五衰!?」
「也不算,小五衰相已經全有了,但大五衰相僅有『不樂本座』一個。」
「是了是了,小五衰相的『著境不捨』,原本修道者心思純淨,別無耽戀,但衰相一顯便會取著不捨……」鄭真真說著又帶了哭腔。
雲青從未見過她這麼喜歡哭的修道者。說來要不是「著境不捨」的小五衰相她估計已經把鄭真真這種威脅給處理乾淨了,怎麼還會克制心情在這兒同她說話。
「這、這你要我怎麼治!天人五衰是自然凋亡,就像這葉子到了秋天自然會落一般,這已經是天道規則……嗚啊啊……」鄭真真一跺腳蹲下來哭了。
「都說了不是天人五衰……」雲青愣了下,從阿芒身上跳了下來,拍著她的背說道,「只是部分症狀像得很,也不怎麼難治吧。」
「對……對,沒問題的……我能治……嗚啊啊……」鄭真真哭起來就沒完沒了。
她一邊哭一邊想著雲青剛剛的話,「小五衰相已經都有了,但大五衰相僅『不樂本座』一個」,心境的問題表現得尤為明顯,這麼說來問題說到底應該是出在神魂之上。人的肉身與神魂關聯緊密,一旦神魂受損牽連其他部分也說得過去。
她拚命勸自己冷靜下來,調養神魂的方法不是沒有,仔細回想之前黃帝傳承裡的點點滴滴肯定能有方法的。
雲青等了好半天,她終於哭得差不多了,抽抽搭搭地說道:「如你……如你所說,應該是神魂被重創了。」
「你不願找天材地寶治療,那便只能去弄一脈修魂的無上傳承了……」鄭真真紅著眼抬頭看她。
雲青點點頭,閉目不答,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哎呦,你這是在欺負你鄭師妹麼?」
正當兩人陷入沉默之時,一個溫文爾雅卻欠揍得很的聲音傳了過來。
雲青心目一掃,發現這傢伙居然一手提著一個履天壇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