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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情深莫問(1) 文 / 江天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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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情深莫問(1)

    靜淵將筆一擲,站了起來,神情輕鬆,似扔掉了一個大包袱一般。

    戚大年腦子裡飛快地轉過各種念頭,每一個都是如何盡可能給天海井減少麻煩和損失,這個小東家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哪怕他一個字不說,他老戚亦早已猜到他的用意是什麼。

    靜淵斜睨戚大年一眼:「在琢磨什麼?」

    戚大年一笑:「雁灘這筆生意雖大,就怕有人胃口更大,吃不飽,一再張口,反而惹麻煩。」

    靜淵冷冷開口:「我既然能將歐陽松從內江的牢裡保出來,也能讓他乖乖地再回去,若是他不怕與我玉石俱焚,那便隨他搗亂。如果他是個聰明人,就好好守著我給他的這口飯,夠吃一輩子。」

    「可畢竟……二奶奶是小少爺的母親……。」

    「正是因為她是文斕的母親」靜淵的臉上如蓋上了一層嚴霜,聲音從齒縫裡透出,「正因為顧念她生了文斕,正因為顧念她和我畢竟做了這麼多年夫妻,我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對歐陽家容忍退讓,即便七七差一點因為她哥哥給雷霽通風報信,差一點就死在那個畜生手裡,我還是忍著,一直忍著,違背自己的良心和感情,甚至為此傷害了七七。可我不能再這樣下去,我該還給歐陽家的,一點點已經還清了,我沒有餘力再來應付錦蓉,我沒有時間再浪費在旁人身上。」

    戚大年半晌沒有吭聲,過了許久,方輕聲道:「夫人……必不會同意的。」

    靜淵額頭上青筋一跳,黑色的瞳仁深不見底,唇邊掠過一絲淡然的笑意:「母親不同意又能怎樣,我自問從未做過一件不孝的事情,三十多年了,從我生下來,她便一直要為我做主,安排我的一切。唯獨這一件事情,我要由我自己來決定。」

    戚大年長歎了一聲,搖搖頭,臉上儘是無奈的表情,一雙老眼看著靜淵,卻又有一絲寬慰在其目光之中,他柔聲道:「希望東家一切如願。」

    靜淵小時候父親常不在身邊,倒是與戚大年相處的時間更長,戚大年常抱著他去鹽場,那時,他總會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叫他戚伯伯。後來留學東洋,又遭遇父喪,年紀輕輕成了鹽店街的東家,為了要在商場中不受人欺負,免不了藏起本真的心性,讓性子變得冷硬剛強,可世易時移,風雲轉換,一路走來,自己孤孤零零,唯有這老忠僕不離不棄,此時見戚大年微微頷首,頭上亦是白髮如雪,靜淵眼中星芒閃爍,他輕輕說道:「謝謝你,戚伯伯。」

    不知道為何,聽到靜淵這麼一句舊時的稱謂,戚大年喉嚨裡竟似哽著一物,差點落下淚來。

    靜淵不再多話,迅速轉過身,清了清嗓子,聲音恢復往日的冷峻:「這兩件事,你盡快去辦,我現在去一趟玉瀾堂。」

    「是,東家。」戚大年恭敬應道。

    林夫人剛在佛堂做了早課,正給淨瓶裡添著清水,靜淵一言不發走了進來,逕直走到母親面前,雙膝一曲,默然跪下,重重磕下三個響頭。

    林夫人微微一驚,旋即腦中豁然,將供佛的淨瓶隨意放到香案上,可手卻微微一顫,水灑了出來。

    緩緩回轉身,冷冷一笑:「怎麼,我的好兒子,你是來跟你的老母親示威了嗎?」

    靜淵跪在地上,頭看著地板:「兒子決心已定,只求母親諒解,不求母親成全。」

    「我倒想聽聽,你究竟下了什麼決心?」

    「昨夜兒子已經親筆寫下休書,見過母親後,便會直接交予錦蓉,再登報公示。」

    林夫人氣極,顫巍巍坐下,目光如刀看向靜淵,靜淵只一直低頭,他的睫毛甚長,卻掩不住眼中堅毅決絕的光芒,頭頂黑髮中間雜幾根銀絲,宛如針芒。

    林夫人心口微微一窒,語氣卻如冰雪之寒:「早知今日,當初為何你又答應我納了錦蓉。」

    「彼時我妻至衡不知所蹤,為宗族延續故,不得已聽命於母親,因而再娶,如今至衡已經回來,我無法再三心二意,亦無理由長時冷落錦蓉,故決意了斷,以免各自耽誤。」

    「混賬」林夫人手臂一掃,將旁邊茶几上一個青花茶碗摔落在地,碎屑揚起,靜淵白皙的臉頰被劃出淺淺一道血痕,他渾如不覺,反而輕輕揚起了臉,一雙眼睛緊緊逼視著母親,毫不畏懼。

    「孟家……,」林夫人咬牙切齒道,「孟家害死了你爺爺,你父親如今你為了這個孟家的小妖精,竟然不惜忤逆你母親」

    靜淵一字一句緩緩說道:「兒子自問對得住林家祖輩父輩,兒子從未行過不孝之事。孟林兩家聯姻,本非兒子自願,和至衡成親之前,本可以有所迴旋,是母親堅持這門婚事,要讓我借此緩衝孟家奪我天海井基業之勢頭,更藉機拿回當年被孟家搶走的鹽井。自始至終,這場婚姻就是一個圈套,兒子知曉,母親知曉,孟家岳丈知曉,可惟獨我妻至衡無辜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她對我情深意重,兒子卻讓其吃盡人間煉獄之苦,人非草木,孰能無心,兒子早已對至衡情根深種,可卻一直將其辜負,如今兒子懸崖勒馬,再不願違背自己的良心。」

    林夫人冷聲道:「我沒有興趣聽你說對她如何如何,我只問你,你說她無辜,難道錦蓉就不無辜?她跟你八年夫妻,為你誕下那麼可愛聰慧的一個兒子,你說甩手就甩手你跟我們仇家的女兒講情講義,卻對你兒子的母親如此無情,你這樣算什麼?始亂終棄?我不管你在我面前如何以孝義自稱,你就摸著你這顆所謂的良心,問問你自己,你有何面目面對文斕,有何面目做一個稱職的父親」

    靜淵面色堅毅,薄唇揚起倔強的弧度:「我對錦蓉從一開始就沒有絲毫男女感情,和她結婚後,她清楚,母親也清楚,我對其百依百順,就是看在文斕名下。和錦蓉離婚後,我自也會將其生活安頓周全,讓她餘生無憂,即便另嫁她人,也不愁她一家生活用度。至於文斕,他是我林家長子,我和至衡自然會好好將他撫養成人,若是他爭氣,林家的家業,我將來也會交託於他,不過這與歐陽家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的兒子,我自然會全心照顧。」

    曙色透進斑駁的碎影,佛堂裡如此安靜,將走廊中下人們的腳步聲無限放大,一步步,敲擊在心中,像心跳的節奏,黑色的磚面冰涼刺骨,靜淵直直地跪著,不似懇求,更像是一種僵持,林夫人的目光似暖還寒,這是他熟悉的目光,傲然,冷酷,毫不屈服,那雙年輕時風采奪人的雙眼,雖然已經老了,但依舊精光璀璨。

    林夫人輕輕吐出一口氣,不屑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兒子:「靜官兒,你很少跟我這麼強過,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不想學寫字,老要掰斷我給你買的毛筆,可最後不也是乖乖聽了為娘的話,如今你看著你寫的一手好字,還會怪我當年強迫你寫字嗎?」

    靜淵咬唇不語,默默看著母親。

    母親也老了,和所有人一樣,歲月不會在她的臉上做任何的停留。他記得母親年輕時美麗的樣子,他也記得,有一天刮著暴風雨,母親和父親相擁而泣,那時候他幾歲他已經不清楚了,他只記得他聽到母親哭著說:「伯銘,我不後悔,我不後悔殺了自己的女兒,我是為了你,為了林家,我要用我一生所有的力氣,把這力氣全部放在我的兒子身上。我不後悔,我們的兒子一定會給我們爭氣。」

    他的姐姐,是在暴雨夜裡被母親親手掐死的,在她還在襁褓的時候。

    母親那麼剛強冷酷,卻畢竟依舊是一個女人,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每到暴風雨來的時候,她就會躲到佛堂裡暗自垂淚,那一天她一定是崩潰了,在父親的安慰下,把自己的怯意與悔恨暴露了出來,可她還是那麼要強,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是的,她強迫他練字,強迫他不喜歡任何的小動物和花花草草,強迫他抽煙,打牌,賭錢,嫖ji,練習所有商人必須見慣不驚的一切骯髒的事情,只因為她知道他必然會聽從於她,只因為為了他的出生,她親手扼死了自己誕下的生命,一個在她看來沒有絲毫用處的生命。

    母親要自己爭氣,他一直在努力,哪怕違心地做了許多不願意做的事情。可是該到此為止了,他和七七的家,他和她的孩子們,需要永久的安寧。靜淵知道,自己讓母親傷了心,更灰了心,但是,對於他來說更重要的,是不能再辜負自己的心。

    林夫人伸出粗槁的手,緩緩理了理鬢邊花白的髮絲,看了一眼地上茶碗的碎片,鳳目中閃出凌烈的光芒,曼聲道:「兒子,娘口渴了,你先起來,給我去端杯熱茶來,順道把錦蓉也叫來,我們三個好好把這件事情談一談。」

    靜淵凝視著林夫人,試圖揣摩她話中的含義,林夫人淡淡地道:「難道你不想早點解決這件事嗎?難道如今連母親想喝一口你倒的水,你也辦不到了嗎?」

    「是,兒子馬上去」靜淵起身。

    剛剛邁出佛堂一步,他突然生起強烈的不祥預感,背脊一寒,轉過身來,果然,林夫人已經從地上拾起了茶碗的碎片,竟帶著一絲得意的笑容,把那碎片輕輕移到脖子旁,曼聲道:「小靜官兒……,」她的聲音慈祥柔和,就像他小時候,她坐在他的小床邊,哄他睡覺的語調,「我以為你一向是乖的,如今可是想錯了,你不乖了,現今你自己選一選,你是要我——你的母親的命呢,還是要那姓孟的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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