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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描就春痕(2)
那夥計回過神,忙道:「有,有青菜豆腐湯。()」
靜淵道:「那勞駕小哥去給我盛一碗來。」
「哎」夥計答應了,跑去盛了一碗熱湯,靜淵的飯吃得差不多了,把湯倒在飯碗裡,一邊喝湯,一邊把剩下的兩口飯吃完。
拿出一張格子紋藍布手帕,是七七每日給他疊好放進衣兜裡的,擦了擦嘴,正收拾著,徐厚生從外頭回來,手裡拿著竹兜子和魚竿,一直走到天井裡來,瞿掌櫃跟在身後,端著一木桶的魚,水一漾一漾的,也看不清是什麼魚,只聞到一股土腥味兒。
徐厚生側過頭,見靜淵正慢慢站起,向他輕輕一揖,茶几上幾個粗碗,裝著下人們吃的飯食,眉頭輕輕一皺,回頭看著瞿掌櫃:「這是怎麼回事?」
瞿掌櫃沒成想會被主人責備,囁嚅道:「想著該吃晌午了……所以,所以……。」
徐厚生心想:「我雖和他有嫌隙,但他畢竟是我在鹽店街鹽鋪的房東,又是鹽場中的重要人物,我固然忌恨他,但我們這種清河的老輩子,怎麼能有意如此輕辱人家。且不說他年輕,傳出去我倒是沒臉沒皮了,就在清河鹽場裡,這也不成個像樣的規矩。」
想了想,便把手裡的東西隨手一放,朝靜淵走了過去,靜淵微微一躬身:「侄兒見過徐伯伯。」
徐厚生手一抬,微笑道:「我和你呂伯伯去釣魚了,在山上住了一宿,剛剛才回來,也不知道你在等我。侄子若是有耐性,則再等我片刻,你伯父我還沒有吃飯呢。」
說著對站在外頭臉色尷尬的瞿掌櫃道:「給我整點飯菜來。」
瞿掌櫃撓頭道:「那我去嘯松訂飯,老闆等一等。」
徐厚生不耐煩道:「等什麼等,早上我只喝了碗包谷粥,現在餓得腳都軟了,」
見天井夥計們的飯桌還沒有收拾,便道:「把那桌子給我收拾乾淨,去廚房給我弄點就行了。」
夥計們連忙收拾碗筷、抹乾淨桌子,徐厚生向靜淵招招手:「外頭太陽好,我們去天井裡坐,你陪我一會兒。」
靜淵跟著他出去,在天井裡那張桌子旁坐下。不一會兒,瞿掌櫃親自用托盤端著飯菜過來,碗倒是換了好碗,菜卻還是先前那幾樣,徐厚生端起飯就吃,靜淵清楚徐厚生是要讓他知道自己並非有意侮辱,清河鹽商向來會處事,尤其是老一輩,徐厚生再怎麼也是和善存、杜老闆是一輩的,他還給靜淵的這一分尊重,倒讓靜淵心裡有了一份敬意,不敢怠慢,站起身來,去給徐厚生倒了一杯熱茶,恭恭敬敬放在他的面前,道:「徐伯伯慢慢吃,喝點茶。」
徐厚生這才把碗筷放下,擦擦嘴,接過茶喝了一口。陽光下見靜淵修眉星目,面如冠玉,儒雅中帶著一絲冷峻,不知為何,突然有一霎時的恍惚。
靜淵見他凝視自己,神色複雜,心中微微訝異,徐厚生歎了口氣,輕聲道:「你和你父親長得真的很像,若說這份隱忍的功夫,也和他頗為神似。」語氣中竟有絲悵然的傷感,還帶著一絲莫名的憤懣。
靜淵眉間一蹙,臉色立時就冷了下來。
徐厚生又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是來給至衡要木材的?」
靜淵道:「侄兒願意出高價。」
「這不是錢的問題。」
「既然和錢沒有關係,那麼侄兒該做什麼,還請徐伯伯示下。」
徐厚生微微抬起頭,陽光透過天井裡一棵女貞樹的樹葉,斑駁地灑在他的白髮上,他輕輕闔上眼睛,似在思考怎麼措辭,又像是要把自己從一種複雜的思緒裡抽離。過了一會兒,他方緩緩道:「想來至衡已經跟你說了,我這些木材是做什麼剩下的。」
「嗯,至衡告訴我,這是徐伯伯修建宗祠所剩。」
「修建宗祠的東西,是不能隨便勻出外用的,除了我們自己家用以外,剩下的,連著木屑,也得一併燒掉,或者長年日久留下來,給子孫後代接著用。我現在若是要幫至衡救急,就為了你們省這四五天的功夫,卻要我去得罪我的祖先,你覺得這麼做合不合情理?」
靜淵不語,等著徐厚生下文。
徐厚生稀疏的眉毛向兩邊一展,神色極是沉穩從容,淡然道:「我並非有意要折辱你,你雖然年輕,但我一向是把你當做平輩人來尊重,你應該是看得到的。宗祠用的木料,是我敬獻祖先的,我不在乎你尊不尊重我,但是,我絕對不會允許有人不尊重我的先輩。」
徐厚生凝視著靜淵,一瞬不瞬,沉聲道:「如果要我給你,除非……除非你按著外姓孫輩之儀,向我徐家祖先牌位敬獻貢品,三跪九叩,向我徐家祖先請去這些木材,儀式過後,我自然吩咐人把它們給至衡送去。」
靜淵薄唇緊抿,一雙眼睛精光閃爍,嘴角微微揚起,像是極怒後的冷笑。
……
又一艘鹽水船駛到車水處停了下來,兩個車水匠便從木柱釘的大木銷子上爬上高車,平坐在車架上,雙腳一前一後踏使水車輪翻轉,槽口的鹽鹵順著竹筒流進一個小方桶,小方桶內鹽水又順勢倒入到站桶裡,緊接著滷水就被抽塞流進了鹽鍋。
看起來極簡單的一個工序,只要一個環節出了差錯,所有的運轉都要停下來。
七七站在水車下,仰頭看著工匠把自己綁在支架上修著水車的木梯,一釘一鑿,鏗鏘有聲的敲擊,就像敲進心裡。
假如趕工,今天就能把木梯修好,可是水車有一面的木頭幾乎已經腐壞,如果不趕緊換掉,遲早又會有鹽工出事。
她微微蹙起了眉,雪白的額頭這幾日被陽光一曬,已經變成了微黑色,小桐撐起一把傘,七七走到哪裡,她就給她舉到哪裡,無奈每一次都會擋著七七的視線,被她輕輕掃開。
遠遠地見古掌櫃坐在一輛板車上朝這裡過來,七七眼睛一亮,快步跑上前,問道:「靜淵那裡有什麼消息了嗎?」
古掌櫃爬下了車,笑道:「回大*奶,東家從徐老闆那裡打了一個電話來,只說讓奶奶放心,今天晚飯前應該就會有結果。」
七七又驚又喜:「真的?他是怎麼勸服徐伯伯的?」
古掌櫃道:「東家沒有多說什麼,我亦沒有問。不過好歹我們的問題解決了,東家奶奶可以放心了。」
小桐聽到,也笑著拍了拍胸口,對七七道:「大*奶,這幾天來不光您沒有吃什麼東西,就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跟著遭罪,吃不好睡不好,如今可算是東家把我們大家都給救了,等木頭運過來,您回到家去,可得替我們好好謝謝東家。阿彌陀佛,我今天總算可以安心吃頓飯了。」
七七依舊不確定,還問古掌櫃:「他的語氣是肯定嗎?木頭今晚一定能運來嗎?」
古掌櫃笑道:「東家是什麼人啊,鹽場上從來不打虛言的,他既然這麼說,那自然就是確定了,奶奶就別再擔心了」
七七方鬆了口氣,總算放下心來,展顏一笑,轉頭對小桐道:「走,我也餓了,先回晗園吃飯去,順道讓廚房去買點新鮮菜,晚上給東家做點好吃的。」
古掌櫃躊躇了一下,道:「東家還讓我轉告大*奶,說晚上他就不回來了,還有些事情要料理。」
七七哦了一聲,道:「沒有關係,他是去鹽場還是鐵廠?我把飯給他送去便是。」
古掌櫃眼光看著地上,輕聲說:「東家好像說是回玉瀾堂。」
小桐一聽,心裡咯登一下,連忙看著七七。七七面上倒是沒有什麼,只嘴角那絲笑容漸漸凝結,旋即又展開,對小桐笑道:「沒關係,那我們今天自己吃。」
回到晗園,幾天的積鬱總算散了大半,七七吃了兩碗飯,立時就犯困,暢快地睡了一個午覺。
醒來後日影移窗,躺在床上竟是渾身發軟,這個時候才察覺自己幾日來身心疲倦,只是一直在強撐著而已。
她想打一個電話去六福堂問問戚大年,靜淵究竟回來了沒有,和徐厚生是怎麼談的,晚上為什麼不回晗園,是玉瀾堂出了什麼事?文斕病了,夫人病了,還是錦蓉又出了什麼岔子?一時又覺得自己不該關心,因為只要一關心這些事,煩惱就接二連三撲過來。
七七躺著出了一會兒神,想著還有一堆事情要做,便拿雙手撐在床沿,緩緩起身,可是剛一站在地上,就覺得頭重腳輕,眼睛裡直冒金花,急忙坐了下來,心跳突然加快,胸中一陣陣抽搐噁心,酸水湧上,她強自忍了片刻,拼起力氣衝到盥洗室,哇的一下就吐了出來,直把中午吃的所有東西全吐了個乾淨,還在不斷打著乾嘔,等一切終於停歇,她已經渾身冷汗,臉色蒼白,軟軟地蹲伏在地上。
原本以為這幾日沒有胃口,可能僅僅只是因為太累的緣故,如今她思前想後,計算了下日子,終於猛然反省過來。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好歹有一絲的喜悅,可是沒有,連一絲喜悅也沒有,輕輕抬手,讓冰涼的絲綢衣袖如冷風掠過臉頰,悄然擦乾了一泓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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